第一百八十七章代價 大巫沒有說話,也沒有動。
蘇油繼續說話,聲音輕緩柔和,卻無比清晰:“我本來對你非常敬佩,我敬佩你對理想的那種執著,對道理的追求。但是蛇洞中那十九具孩童的尸骨,告訴我那是一種赤裸裸的罪惡。”
“你在大會上一讓再讓,擺出虛心求教的模樣,其實是篤定我無法從蛇洞中出來而已。”
“我從蛇洞里出來后,你立刻順應形勢,也不過是想用利益交換,讓我保住你們大巫傳承繼續存在。”
“你是我見過最睿智的二林人,而我為了二林部的發展,也只有配合你演戲。”
“然而睿智如你,應該知道我是再不會信任你的,因此我答應你的一切要求,實現你的理想,不過用你自行消失在雪山里作為交換,好不好?”
“這樣你還可以成為部落里最偉大的智者,成為他們尋求真理的榜樣,變成部落中的傳說,給史詩增添一段悲壯的篇章。”
“可如果你回來,哪怕是我聽到了你回來的傳言,我便立刻命人重新打開蛇洞,讓部落中人去看看里邊的慘狀。讓他們知道,自己曾經崇尚的巫祭,是一種怎樣可怕而變態的信仰。”
“到時候,不但是你,就連你們大巫一派傳承,都會被人厭惡,唾棄。”
“進入蛇洞之前,你曾經告訴過我:沒有人,會不為自己的行為和理想付出代價。我聽從了你的話,服從了你的安排,我也做出了付出。”
“所以大巫,現在,輪到你了。”
大巫還是沒有回頭,沉吟了一會兒,將手上用皮繩串著的骨串取了下來,放到了地上。
重新站起來之后,他的身形更加佝僂,赤足卻開始邁步前行。
蘇油心里升起一種怪異的感覺,他好像竟然從大巫的步履中,看出了一絲輕快和釋然。
大巫走遠了,消失在了群山當中。
李拴住從不遠處的草叢中露出身形,手里還拎著一把弩弓,上前將骨串撿拾起來。
蘇油將小白猿架在肩膀上:“木客,我們回家!”
拴住走在蘇油的身邊:“少爺,洞里的那個,是爆炸吧?”
蘇油點點頭:“是的。”
拴住問道:“就是我們在后山弄那種?”
蘇油停下腳步:“拴住哥,這東西的威力你都知道了,所有人都認為是上天護佑,降下神雷劈死了巨蛇,但其實,就是我們弄的那種炮仗。”
“不過現在必須保密,別說是大理人,二林部,就連程公,你翁翁父親,我家八公堂哥,所有人都要瞞住。”
“你回去問問你翁翁為了保住你家的掘井工藝,花了多大的心思。就知道讓人知道我們掌握了這樣的力量,會帶來多大的麻煩。縱然是江卿世家,也扛不住。”
李拴住點頭道:“我知道,少爺。但是,這東西,我們為什么不獻上朝廷?”
蘇油笑道:“獻上朝廷,只怕大宋軍隊沒用上,西夏遼人卻先用上了你信不信?我們這個朝廷啊,還是不要抱太多希望的好……”
“再等等吧,等少爺弄出更好的貨色,我們才把這個大用起來。到時候少爺說不定已經站在朝堂上了,搞不好還能撈些功勞,明白了嗎?”
李拴住狠狠點頭,咧嘴笑道:“到時候就讓那些官老爺們,知道我們理工的厲害!”
大車床安裝起來了,加上鋸床,二林部的木工作坊緊鑼密鼓地開工。
木碗分為普通型和名貴型。
普通型用樺、杜鵑等樹的樹根或櫸木山櫻等雜木制成,不加裝飾,質地結實,不易破裂,花紋細膩。
用雜木制成的木碗據說還可防毒。
名貴型選用當地一種叫“暫”的寄生植物制作,木質黝黑透亮,紋路細如發絲,蘇油覺得這種木頭質地堪比紫檀,但是又沒有什么味道,實在是做木碗的上上之選。
制作木碗不是簡單的事,一般要經過選料、采伐、水煮、陰干、削型,車制、上漆、烤曬、打磨、再上漆、再烤曬等十多道工序。
阿囤彌可是準備了好久的木材了。
做完之后,還要用一種叫“加魚”的草擠汁涂抹碗壁內外,成為桔黃色,使木紋更加清晰,美觀艷麗。
令蘇油感興趣的,是名貴木碗上搭配的銀蓋,銀雕花裝飾。
銀蓋上鐫刻著吉祥圖案,木碗通體鑲銀,碗腰處只留有指寬的部分,讓你明白碗胎是木質的。
其上為碗蓋,下為碗托,類似蓋碗形制,但是蓋子是塔形,且均為銀質。
這東西是二林部招聘來的吐蕃工匠制作的,妥妥的頂級非遺。
蘇油作為新晉大巫,最精美一套木碗首先被匠人進獻給他。
木碗雕銀嵌金,蓋子頂端還有一顆艷紅的珠子為鈕,碗托是盛開的八瓣蓮花狀,每瓣上有一幅吉祥圖案,八瓣合起來有個名目,叫八祥瑞圖。
當真是美輪美奐,唯一的遺憾,就是差了包漿。
蘇油摩挲了良久,還是舍不得帶走,將它和錳鋼苗刀一起,作為二林部手工業的最高成就,送進了祭殿。
不過那顆頂珠蘇油知道,是后世已經失傳了的一門料器工藝——雪巴珠。
它在后世被夸張地稱為全世界紅色最純正的琉璃制品,歷代琉璃工匠都想還原出工藝,卻無人成功過。
現在,竟然莫名其妙地就輕松拿到了配方——虔誠的匠人們想都沒想過要對自己崇仰的大巫保密。
二林部海拔比眉山高,開水溫度比眉山低,蘇油便給二林部點開了另一項烹飪技能——烘烤。
有了磨坊就有了各種谷物的細面;有了奶源就有了奶酪,黃油,酥油;加上蜂蜜精鹽雞蛋,還有瓜子桃仁,這要不弄出面包和餅干,都對不起自己吃貨的名頭。
差的就是酵母和一個烘爐而已。
面包被蘇油做成了球形,與人頭大小相近,頂上還有一層好吃的厚厚甜脆皮,其實就是后世的菠蘿包,不過大了很多。
脆皮被做成了一個個發卷的模樣,面包里邊有餡,模擬人腦,第一批面包烤出來,同樣先被送往祭殿作為祭品,算是人祭儀式的替代物,作為古風留存。
部落中的人對蘇油不由得大為嘆服,小巫師沒有全盤否定他們的祭祀儀典,而是加以改良,連這些小地方都考慮到了。
每個瞻仰祭殿的部民,都是既激動又感恩。
對蘇油來說,其實就是武侯故智而已。
蘇油每日除了讀書,還要與范先生一起,接待各部來祭殿頂禮的巫師,與他們一起熱烈討論,以漢家三禮為理論指導,以部落祭典為基礎,制定出適合部落的新儀典,然后落實成文字。
從此以后,二林部的祭儀,將有文字紐帶維系和傳承,不過只苦了巫師們,不好意思,得學了漢字才能看懂。
在蘇油的主持和各部巫師的陪同下,二林部諸部同盟,舉行了莊嚴盛大的祭殿落成儀式,大巫落座儀式,以及新祭典祭儀的發布儀式。
從此之后,部落巫師的傳儀,真正升級為類似天師道那樣的宗教,一切儀軌儀范,品序傳承,皆有律可依。
這東西的凝聚力不是一般的強大,很多部落,甚至本來隸屬于沙麻部,與二林部控制范圍接壤的那些小部落,都派使節送來了禮物,作為新任大巫的賀禮。
至于沙麻辟之是如何惱怒,擔憂和怨恨,已經不再蘇油的考慮當中了。
相反,接下來他還會派出巫師進駐沙麻部,在部民中傳法講習,這會是一根緩慢的絞索,漸漸讓沙麻部的頭人們感到呼吸困難。
兩個月時間的瘋狂打造兵器,二林部的武裝已經充實,現在又有了宗教號召力和精神武器,實力強悍。
沙麻部不掙扎,是死;掙扎,那二林部就有了出兵的理由,死得更快。
大巫至少有一點說得對,沒有人,可以不為他的行為付出代價——大巫如此,范先生如此,蘇油如此。
到了沙麻辟之,同樣如此。
沙麻辟之最好的選擇,就是蘇油出洞的時候,立即回去起兵攻伐二林部,尚有一線生機。但是現在看來,沙麻辟之只是一個嫉妒心旺盛的小人,而不是儂智高那樣的梟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