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八章叔叔駁侄兒 這事情上,蘇油先背了蘇轍議《均輸法》不便的鍋,現在又背了蘇軾《議學校貢舉狀》的鍋。
平心而論,蘇軾那篇文章,將問題分析得非常透徹,不過沒有提出解決辦法,因為指出的弊病,直到千年以后都沒有誰能解決得了。
蘇軾的文章,首先指出得人之道在于知人,而知人之道,在于責實。
如果君主宰相有了知人責實的辦法,就連胥吏中都能翻檢出人才來,如果沒有,只怕是公卿近侍里也全是歪瓜裂棗。
所以不是科舉制度的問題,而是知人責實制度的問題。
建學校的事情,慶歷年就有過,當時天下以為太平可期,可到如今就剩些空屋子。
如果沒有大的更革,繼續走慶歷年間的老路,那必然還是只能得到慶歷年間的結果。
至于說貢舉之法,考詩賦還是考策論,沒啥區別,治亂盛衰,都不靠這些。
主考有政策,考生就有對策。
只要是設科立名以取士,就是教天下相率而為偽。
上邊以孝取人,下邊膽子大的就割股侍親,膽子小的就苦守廬墓。
上邊以廉取人,那下邊大家就全都開破車,騎羸馬,穿惡衣,吃菲食。
上邊講綠水青山,下邊就能把整座山都給你刷上綠漆你信不信?!
反正只要是能夠中上意的,什么花樣都能想盡千方百計給你搞出來。
就文章來說,策論有用,詩賦沒啥用;
可就治理天下來說,詩賦策論,其實都是沒用的東西。
自唐至今,以詩賦為名臣的,那也是不可勝數,所以罷詩賦也沒啥道理。
而到如今,士人們整理出各種題庫,謂之策括,將可能的考試題搜抉得一干二凈,到了考試的時候,臨時剽竊,東拼西湊,搞出一篇看得過去的文章,那是輕而易舉。
用這樣的策論去欺負考官,考官也只有捏著鼻子打高分。
與其如此,還不如考詩賦,畢竟詩賦要講究對仗駢偶,難度比人人都能天下文章一大抄的策論要高些。
說到這個蘇油就不禁竊笑,他其實就是刷題庫的發明者,蘇軾這是一點不給自家小幺叔面子啊……
這娃是嫉妒,肯定是嫉妒!
接下來蘇軾又分析了大家議論中的一些想法,認為通通不行。
取消糊名制,名聲與試卷相結合,這就會恩去王室,權歸私門,產生朋黨。
取能文者為進士,則進士日夜研究經傳子史,貫穿馳騖,知識倒是淵博得很,一旦臨政,那些知識卻一點都用不上!
宣揚要恢復慶歷舊學的,可舊學已經被大家玩成了空名目,最多能培養懂點粗淺道理的人,要培養出真正的人才,那是想多了。
唯一考核人才的辦法——施之有政,能否自彰。
文章打動了趙頊:“吾固疑此,今得軾議,釋然矣。”
當天就將蘇軾找去:“方今政令得失安在?就算是我的過失,你大膽說沒關系。”
蘇軾也不客氣,啪啪啪三大炮:“陛下求治太急,聽言太廣,進人太銳。”
趙頊悚然。
然后蘇軾這大嘴巴下來就在同僚里邊宣揚。
主張被小小一個蘇軾給擋了,王安石很氣惱,屢次阻止趙頊對蘇軾的任命。
趙頊想讓蘇軾修中書條例,王安石說道:“蘇軾與我所學及議論哪哪都不一樣,還是讓他干別的吧。中書條令交給吉甫合適。”
于是交給蘇軾一個繁雜的差遣——“權開封府推官,將困之以事。”
而“軾決斷精敏,聲聞益遠。”
呂惠卿對王雱搖頭:“蘇軾沒有城府,不會是我們的對手,不過此子巧舌如簧,易動人心,不可久居圣主之側。”
王雱繼續落了一子鞏固中腹:“如此,你我自為之。”
熙寧二年七月,呂惠卿被提拔為太子中允、崇政殿說書、集賢校理、判司農寺。
章惇到京,王安石見之大喜,恨得之晚。立刻委任為編修三司條例官,加集賢殿校理、中書檢正。參與制定新法,監修國史,編撰實錄。
一個叫曾布開封小官上書言政,說為政的根本有二:曰厲風俗、擇人才;其要點有八:曰勸農桑、理財賦、興學校、審選舉、責吏課、敘宗室、修武備、制遠人。王安石立刻召來相談,接著推薦給趙頊。
趙頊召見,授予太子中允、崇政殿說書的職位,不久又授予集賢校理、同判司農寺、檢正中書五房,三日之內就接連收到了趙頊的五份任職文書,躥升為新黨第三號人物。
蘇油在鄭州忙碌之時,還要提起筆來駁斥自己侄兒的觀點。
學校的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古代學識都掌握在貴族諸侯手里,沒有夫子的有教無類,沒有他的弟子三千,禮尚不下庶人。
可至大宋今日,鄉間歲末,亦有郊社,秀才行文,宿老領禮,這就是文字的教化之功。
識字率,是考量國家文明程度的重要指標,同時還能夠轉換成國家消費水平層次的重要指標。
蘇軾說的那些問題都存在,介甫公說的建學校也當行,但是兩人其目的,太急于利!
世有功,亦有利,功可在千秋,利見于一時。
植樹千山,必出秀穎,蓄駒千騎,必有駿良。設臣不得學,如今不過眉山一狡徒耳,如何能得陛下之用?
蘇軾因慶歷中事否定各地建立學校的可能性,偏頗了。
介甫公將學校與科舉直接關系起來,這同樣也偏頗了。
學校的目的,不是要人人科舉,變成人才,而是要普及教育,提高識字率,使人具備自學的能力。
有了這個能力,好學者自然可以精進,成為國家的棟梁。
駑鈍者也能讀懂國家條令,遵法守禮。
人非生而知之者。
夫子的偉大,是讓庶人得到了問禮的機會;學校的偉大,是讓天下人都得到了學習的機會!
這就是功利之別。
雖雜役工坊,其中也有大道理存在。然而數千年沒有從中提取出大道之理,致用之學,是什么原因?而臣只是小小注力其間,便發掘出一堆學問,這又是什么原因?
其實這就是臣兩者粗通,能夠找到合理的表述方式,將工匠們心領神會卻不能言說的道理,經過搜集整理,提煉出來了而已。
設若大匠們也義理精通,文字扎實,這些事情,千年前的魯班墨翟就能夠做好,何必等到今天?
所以百年大計,教育為本,不為近利,只為遠功。
世上多有聰明而不得學者,學校,就能夠解決這個問題。
如果陛下和諸公認為我說的不對,那明年朝廷明算科舉事,敢不敢讓眉山理工學校初三五班的孩子們,來汴京與各路士子們同場競技?!
趙頊拿到奏疏,對這件事情還相當有興趣,將蘇油的奏報特意挑出來給王安石和趙抃看:“王公,趙公,蘇油此議,可行不可行?”
王安石一腦門子黑線:“胡鬧!蘇明潤前頭句句在理,到最后簡直是胡鬧,還是得到一榜探花之后,再不讀書的緣故!”
趙老頭最聽不得別人說蘇油壞話:“介甫此言失矣,蘇明潤仁性天生,老夫未聞皋、夔、稷、契之時,有何書可讀!”
王安石頓時啞然。
趙頊問道:“那趙公認為,蘇油此議可行?”
趙老頭卻立刻翻臉,罵道:“當然是胡鬧!”
趙頊傻了,那你剛剛還懟得王安石啞口無言?
趙抃這才反應過來:“哦……這個……陛下,畢竟國朝華選,總要給士子們留些體面……”
王安石問道:“什么意思?你是說,明算科舉子,考不過眉山學校出來的孩子?”
趙抃呵呵笑道:“十多年之前,蘇油和石薇九歲,第一次見張安道時,小石薇就提到一道算術題,三個五一個一,每個數字加減乘除只能使用一次,最后要得到二十四這個數。以張安道的聰明,花了一個晚上,愣是沒算出來。”
王安石有些訝然:“這個很難嗎?”
趙頊心有余悸:“想起來了,理工的確很可怕的,我第一次接觸理工,是用尺規將一個圓五等分……”
說完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王安石更加覺得匪夷所思:“這個也很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