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一章蘇大嘴 于是老張看不下去了,征辟蘇轍為陳州教授,之后一直帶在身邊照顧。
這事情蘇油還幫不上忙,叔侄三人都在朝中,最忌諱裙帶關系引為親黨。
蘇油的政見,其實與哥倆有很大的不同,也從來不與他們商議,朝章上都是公事公辦,各持己見,相互打臉。
這反倒也是趙頊對蘇油信賴放心的原因之一。
張方平見到蘇油過來,嘆氣道:“你又何必來送老夫,招惹議論?”
蘇油笑道:“能有什么議論?軍器監獨立運作,新法跟我沒有一文寶鈔的關系。”
蘇轍拱手道:“小幺叔,均輸,青苗諸法,實在是問題太多了,你因何不置一言?”
蘇油說道:“你如何知道我不置一言?我怕是口水都快說干了。不過你們不知道而已。”
張方平訝異:“你去找過介甫?”
蘇油說道:“均輸,青苗,包括農田水利,我都與介甫公詳談過利弊,可是也不知道為什么,最終意見沒有被采納。”
張方平問道:“你的意見都有哪些?”
蘇油將均輸和青苗的建議一說,張方平也不由得嘆息:“設從汝議,何至于此。”
蘇油笑道:“這句好,記得寫進筆記,以后好給我平反。”
張方平氣得直翻白眼:“別鬧,為何不上中書公議之?”
蘇油說道:“明公,首先我與介甫公大立場是一致的,就是國家當有一變。如果我上中書公議,介甫公招致的反對聲音將會更大,國家只會走到更加保守的老路上去。”
“介甫公當政,或者還有聽我所言的可能,若介甫公去之,只怕是連聽我說話的人都沒有了。”
“或者,你和趙公,有一人能走到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的位置,那我的作為也不至于如此。”
張方平搖頭:“我們老了,老夫受科舉所限,參政已經是摸到屋頂。老趙那里……我看他已生致仕之心,也不要指望了。”
拍了拍蘇油的肩膀:“還是靠自己吧,趕快成長起來。但是記住,如今你還是根基薄弱,切莫輕舉妄動。”
“記得科舉前我告訴你的話不?要么不考,要不就要攫取高位,如今同樣如此。”
蘇油躬身:“是,明公放心,有神機營這個基本盤在手,加之陜西河北已經復蘇,國家再衰頹,也不至于重到澶淵之盟的程度。”
張方平和蘇轍憂心忡忡地去了,蘇油在碼頭上看著帆影,長舒了一口氣,準備進城去敲打大侄兒。
蘇軾實在是太調皮了,仗著自己文學優長,每每與王安石打擂臺。
王安石是經學名家,不過經學如今到了需要突破的時候,和蜀學關學從理工汲取營養不同,他走上了《字學》的道路。
除此之外,和千年后的很多學者一樣,疑史疑經注,自成一家之說,也成了他思想的表現。
最近有王安石就寫了一篇文章,先是考證揚雄投閣乃子虛烏有事,后來又說揚雄《劇秦美新論》,也是后人偽作,用來污毀揚雄的。
《劇秦美新》是一篇雄文,是借踩秦朝頌揚新朝,模仿封禪書,頌揚太平盛世的好文章。
不過毛病在于,揚雄頌揚的,是王莽治下的太平盛世。
雖然蘇家人都是漢賦啟蒙,揚雄的文章是必學科目,但事實就是事實,要在蘇家人面前洗白揚雄,基本就是被當成笑話看。
雖然王莽也是改革派,但是并非所有改革派都值得歌頌。
君子之過如日月之蝕,白圭微瑕,就是揚雄的定論。
這樣的曲線救國,蘇油蘇轍不會在意,蘇軾卻忍不了。
于是一次蘇軾遇到王安石,兩人便開始討論這件事,蘇軾賊壞,還刻意附和,最后對王安石說道:“其實吧,我也一直在懷疑一件事情。”
王安石問道:“子瞻你又懷疑什么?”
蘇軾一本正經地說道:“其實我一直在懷疑,西漢到底有沒有揚雄這個人?”
聞者無不大笑,士大夫中將這件事當成大笑話,說一回,樂一回。
可貞堂如今被蘇軾霸占了,還有一群粉絲捧臭腳,不光宋朝人,連朝鮮日本大理這些外國人都有。
正旦大朝會上,遼國使節以能詩自矜,刁難宋朝翰林院諸儒。
宋遼兩國,名為兄弟之邦,但是趙頊心里一直痛恨的,就是這個“兄弟之邦”。
聽聞有臣僚上書言賜歲幣一事,趙頊在“賜”字上拿朱筆狠狠涂抹,還在旁邊孩子氣地寫下“賜你媽的賜”。
字不是這幾個字,但意思就是這個意思。
趙頊很生氣,就派蘇軾去當陪使。
遼使拿出老套路,將詩作拿出來打大蘇的臉,要蘇軾也陪一首。
蘇軾看了說道:“賦詩其實不難,觀詩才算稍微有點難度。”
然后寫了十二個字。
這十二字詩,有長寫,有短寫;有橫寫,有側寫;有反寫,有倒寫。
總之稀奇古怪。
遼使看了,不知所云,無法解破,蘇軾才將紙接過:“這詩叫《晚眺》,每三字成一句,我讀給你聽聽啊。”
長亭短景無人畫,老大橫拖瘦竹筇。
回首斷云斜日暮,曲江倒蘸側山峰。
將詩解出,遼使這時才知小巫見了大巫,自此不敢再在宋境談詩。
此詩是“神智體”,是一種近于文字游戲的雜體詩體,有些像謎語,亦稱“謎象詩”。
它按文字形體結構的多種變化來揣度其意,組成詩句,因其設想新奇,啟人神智,故名。
比如將“亭”字寫得很長,“景”字寫得很短,畫字的繁體底下去掉個人字,就是“長亭短景無人畫”。
所以蘇軾有人捧,也是實至名歸,的確才氣縱橫。
進入可貞堂,就見蘇軾拿著一張拓片,對請教的沈括說道:“這是先秦文字。故集賢院學士、判南京留司御史臺公是先生,是此道行家。”
“公是先生那才是治經的大家,《新唐書》、《新五代史》,《資治通鑒》,都有他的參與。寢食坐臥,未嘗不以《六經》自隨。歐陽學士每有疑問,都要寫信求教。而先生笑曰:‘好個歐九,惜不讀書。’”
沈括赧笑:“歐陽學士尚叫不讀書,我輩則如何?”
蘇軾哈哈笑過,說道:“先生對金詩文字頗有研究,嘗得先秦彝鼎數十,考青銅器銘文,辨識古文字。因以知夏、商、周三代之典章制度,補充史籍之不足。平日里尤珍惜之,每曰:‘我死,子孫以此蒸嘗我。’跟你說啊,我在鳳翔也搞到了一個帶文字的古怪青銅器。”
“咦對了,他家二小子劉仲馮要參加今年科舉,劉家人,治《漢書》都有一把刷子。”
沈括笑道:“子瞻見識也是淵博,我朝典故爛熟于心。”
蘇軾賊兮兮一笑:“公是先生晚年的時候曾經再娶,歐陽學士作了一首詩送給他:仙家千載一何長,浮世空驚日月忙。洞里桃花莫相笑,劉郎今是老劉郎。”
靠!流氓真是老流氓!尤其是后面兩句,簡直就是……
蘇油臉色一沉,走上前:“公是先生學識淵深,歐陽學士與他同輩戲謔,自然無妨,子瞻你說出來,就有些過了。”
蘇軾趕緊解釋:“這不是與存中說起前朝舊事嗎,明潤今日怎么如此得閑?”
蘇油有些又好氣又好笑:“我送張學士和子由去陳留,沒見到你的身影,卻問我如何得閑?”
蘇軾語氣里充滿羨慕之情:“子由是覓得了好去處,可惜他九二哥,還在京城里邊坐蠟呢。”
蘇油終于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對蘇軾他到底是嚴厲不起來:“我且問你,聽聞你在嘲諷介甫公的《字說》?”
蘇軾說道:“沒有啊,我是正兒八經地請教學問啊。介甫公解字,說‘波’者,水之皮也,我就問他那‘滑’者,應當是水之骨嘍?”
一邊刻版的士子們都忍不住偷笑。
蘇油沒好氣地翻著白眼:“你就好好進行學術討論不行?華夏文字,起于象形,于后有形聲,會意,通假,這些我們早就討論過。”
“你既然清楚明白,且有金石為證,那就好好考究一番,搞一部著作出來證明你的觀點不就是了?說什么‘鸤鳩在桑,其子七兮。’如此謔笑,就是恃才傲物,不是君子問學正途。”
說起來這娃真的很可惡,王安石搞《字說》牽強穿鑿是他不對,這娃卻不去糾正,只是列舉些可笑的例子當做笑話宣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