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四十六章詩案 偏巧了,當時出版的《元豐續添蘇子瞻錢塘集》,給御史臺的新人們提供了充足的彈藥。
監察御史臺里行舒亶,對詩集進行了四個月的認真學習專研,來了個趁熱打鐵,上了第二封彈章:
“至于包藏禍心,怨望其上,訕瀆謾罵,而無復人臣之節者,未有如軾也。
蓋陛下發錢以本業貧民,則曰‘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
陛下明法以課試郡吏,則曰‘讀書萬卷不讀律,致君堯舜知無術’;
陛下興水利,則曰‘東海若知明主意,應教斥鹵變桑田’;
陛下謹鹽禁,則曰‘豈是聞韶解忘味,爾來三月食無鹽’;
其他觸物即事,應口所言,無一不以譏謗為主。小則鏤板,大則刻石,傳播中外,自以為能。”
這些詩文,都是從蘇軾剛剛刊印的行詩三卷里邊摘錄出來的,實話實說,的確是受了沈括當年的啟發。
緊接著,國子博士李宜之、御史中丞李定前腳后腳殺到,他們歷數蘇軾的罪行,聲稱必須因其無禮于朝廷而斬首。
李定舉了四項理由說明為什么應當處蘇軾極刑。
“知湖州蘇軾,初無學術,濫得時名,偶中異科,遂叨儒館。”這是說蘇軾不學無術,中科舉純屬僥幸,空有虛名。
“軾讀史傳,非不知事君有禮,訕上有誅,而敢肆其憤心,公為詆訾;而又應試舉對,即已有厭弊更法之意。”這是說蘇軾讀書讀到狗肚子里去了,慢君訕上,詆毀朝政,反對新法。
“初騰沮毀之論,陛下猶置之不問。軾怙終不悔,狂悖之語日聞。”這是說陛下對他寬容已久,冀其改過自新,但是蘇軾拒不從命,明知故犯,不知道死字怎么寫。
“及陛下修明政事,怨不用己,遂一切毀之,以為非是。傷教亂俗,莫甚于此。”這是說他之這么做,還不是是因為陛下要搞新法,不能用他,于是才心懷怨恨,最后發展到為發對而反對。
最后提醒皇帝,雖然蘇軾所寫之詩荒謬淺薄,但小民士林卻一味臭捧,在全國影響甚大。并且總結道:“臣叨預執法,職在糾察,罪有不容,豈敢茍止?伏望陛下斷自天衷,特行典憲,非特沮乖慝之氣,抑亦奮忠良之心,好惡既明,風俗自革。”
這一句非常厲害,“斷自天衷,特行典憲”的意思,是無需依法走審判流程,陛下你直接下旨把蘇肥仔剁了就好,干凈利落天下太平。
趙頊這兩年有些飄了,正是“雄姿英發”,準備大展宏圖的關鍵時候,這時候鬧出這事兒,頓時大怒,命知諫院張璪、御史中丞李定推治以聞。
可憐蘇軾才因為徐州治績的功勞改知湖州,結果都還沒來得及正式履任,便被鎖拿進京。
等蘇油理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曾布才說道:“學士,事情越鬧越大,得趕緊解救啊。我看朝中這風向,有些不對。”
蘇油說道:“這時節你還不避嫌疑來提醒我,足感盛情。不過御史風聞奏事,這是符合程序的。而國法,人人必須遵守。”
曾布大驚,無論如何都想不到蘇油會說出這種話來,場面話都顧不得了:“明潤這是要袖手旁觀?”
蘇油樂了:“誰跟你說我要袖手旁觀?族兄為人外柔內剛,溫文而毅,處事精審,直亮不回。說他接受請托,我是不信的,事情審理清楚了,自然就出來了。”
說完眉頭又皺起來:“倒是大蘇,口無遮攔,寬懷不知防人,這回啊,是真的惹禍了……”
曾布急道:“你是沒見著那天的陣仗,我聽代知湖州講述過,嚇人得緊呢!”
真實歷史上,趙頊剛剛下達抓蘇軾的旨意后,便是蘇軾的好友,駙馬王詵,趕緊派人去給在南京張方平幕府的蘇轍送信。
而在這個空間里,王詵雖然已經去了嶲州坐冷板凳還沒回來,但是架不住大宋還有另一位駙馬,蘇油的好友,張敦禮。
于是送信人變成了張敦禮,蘇轍立刻派人去告訴蘇軾,而朝廷派出的欽差皇甫遵也同時出發。
不過這個時空里,四通商號的快馬快船,不再如歷史上那般還要和皇甫遵搶時間,中間要不是皇甫遵的兒子生病耽誤了一天,蘇轍的人還沒法趕上。
總之就是蘇軾先知道消息,于是立即請假,由通判祖無頗權攝州事。
曾布搖了搖頭:“好在子瞻的夫人有主見,直接將子瞻來往的詩詞書信,平日里所寫的文章,一把火給燒了大半。他們后發,聽說抵達安徽宿縣的時候,御史臺又派人搜查他們的行李,找詩,書信和文牘。得到的手稿殘存者不多。”
蘇油摸了摸鼻子,這個不能不說是中國文化界的一大損失,不過那是后世人的遺憾,對于王閏之來說,當然是先保住自家丈夫的狗命緊要。
干得漂亮!
就聽曾布繼續說道:“據祖無頗言,那日皇甫僎到來的時候,身穿朝服,兩名御史臺卒身著白衣青巾夾持,態度兇惡。”
“二卒懷臺牒,藏于衣內,如暗藏匕首。”
“子瞻恐懼,不敢出見,與無頗商議。無頗說道:‘事已至此,無可奈何,只能出見。’”
“子瞻便要出去,無頗拉住他,讓他穿上朝服,子瞻說:‘今日必得罪,不可以朝服。’”
“無頗勸道:‘尚不知罪名,當以朝服,不然或者更添罪名。’”
“子瞻這才換上朝服,立于庭下,無頗等在后靜立,而御史瞪著子瞻,良久不語。”
“當此境地,人人皆以為是賜死,子瞻畏懼道:‘蘇軾自知近來惱朝廷甚多,今日賜死,固是不辭,乞歸與家人作別。’”
蘇油恨得牙癢,這是御史臺制造假象,希望蘇軾自盡,歷史上則的確發生過這樣的烏龍。
這些細節,后世自己雖然讀過的烏臺詩案始末,但是卻并不知道得這樣詳細。
曾布說道:“直到這時,皇甫僎才緩緩說道:‘不至于此。’”
“無頗這才上前,問道:‘大博必有被受文字?’皇甫僎反問:‘你是誰?’祖無頗答道:‘我乃是權知。’皇甫僎這才對臺卒點頭示意,將那匕首狀的東西取出來,打開一看,原來是尋常追攝文字,命子瞻行遣入京而已。”
說完曾布拱手:“明潤,如今看來,子瞻兇險非常,還是得努努力啊。”
蘇油沒有理這茬,繼續問道:“后來呢?”
曾布說道:“后來就由倆臺卒扎著臂膀,立刻登舟,無頗與我言及此事時,說是郡人送之雨泣,御史臺拉一太守,如驅雞犬一般。”
“其后京中也傳來消息,說是子瞻下獄,即問五代內有無誓書鐵券。”
蘇油答道:“我蘇家出仕不過兩代,怎么可能有這個?”
“哎喲不是這個意思!”曾布對蘇油大條的神經都無語了:“我朝制度,死囚才問這個,他罪只問三代而已!你別告訴我不知道這個!”
真不知道。蘇油的官職都是正任,這是提舉刑獄司的事情,他只負責給提刑司壓力,從來沒有親自審過案子。
這也是蘇油手底下官員們開心的地方,上官只管大略,關心結果,從來不胡亂插手屬下管理的那一攤子,也從不胡亂下指令,如此反而上下恪守其責,政令通暢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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