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五十二章對陣 蘇油眼神有些茫然,似乎陷入了以前的回憶:“二位,知道子瞻雪泥鴻爪一詩嗎?”
這個是大蘇多年前的神作,兩人表示當然知道。
蘇油再問:“那子瞻這首詩是陪和子由的,子由的原詩,你們知道嗎?”
兩人面面相覷,文豪就是這么任性,陪和詩壓過原詩,蘇轍那首的確沒聽說過,不過蘇油這是啥意思……
就聽蘇油嘆了口氣:“當年我見到子瞻的陪和詩作之后,數次提筆也想和上一首,無奈啊……”
“無奈子瞻的天賦靈性,五百年乃得一見,殆為天授,殊非人力可及。”
“而我自己,慚愧多年困處外路,履任之地都不怎么太平清閑,政務實在是文人的大敵,所以文章日拙。”
“不是我不想陪和他,而是我不配,加上一些小心思,只要不出手,好歹還能保留一點當叔的顏面,對吧?”
“所以自雪泥鴻爪一出,我就不再寫陪和詩與子瞻了,找打臉怪沒意思的,兩位,你們說是不是?”
李定對這滑不留手的油蛋子有些沒辦法:“既然學士這么說,那我們搜檢你的行李,沒問題吧?”
蘇油說道:“為了趕赴烏臺之召,蘇油連換洗衣服都沒來得及帶,才下海船,便借用了四通商號的快銀飛舟,行李都在后邊,要搜檢,可能得一月之后。”
李定冷笑道:“那你京中的住所,可以配合吧?”
蘇油說道:“京中住所,平日里就是在宜秋門,想必烏臺已經去過了吧?哪怕是三縣的莊子,想來你們也已經光顧過了。”
舒亶說道:“可是還有兩處,一處是可貞堂,一處是中牟的石樓。”
蘇油說道:“可貞堂可以,只要注意不要毀壞里邊的孤善真本,歷朝文物就行。”
“還有,搜檢之后要是遺失損毀了什么東西的話,那就是另一場新官司了。”
“胥吏之油滑貪鄙,我可是久知的。這一節,我先提醒兩位。”
“至于石樓,中書諭旨都管不到,那里直接對陛下負責。平日里我要出入,都要經過門口軍士們的搜檢,大失斯文體面。”
“不過只要你們能夠圣旨,我是沒問題的。”
日!兩人現在好慶幸是何正臣去負責搜檢,真要是損毀了什么東西,或著被報丟失倒打一耙,那就有點嚇人了。
有些東西比如仁英和當今三朝的御筆,還有西周的量衡,正音樂器,要是真的出了事,那不是小事,那叫舉國痛罵,千古罪人。
舒亶還不想放棄:“那你宗兄呢?水運儀象臺這個名字,不妥吧?”
蘇油說道:“的確不妥,以水為動力,名字如此直白,容易被敵國窺探到機密,猜測出運行原理。”
“不過用五德始終之說來污毀宗兄,似乎也不太恰當。”
“宋承火德,的確是沒錯,但是五行學說,博大深奧。認為水運火德必不相容,那是人云亦云,研治未精。”
舒亶立刻反擊:“難道水火還能相容不成?”
蘇油說道:“儀象臺立于京城西南,本取鎮水之意,因為西屬金、南屬火。”
“除此之外,水能生火,而且方法還有很多,只不過除了理工學者,尋常人所知不多罷了。”
“我就簡單舉一個例子,五谷生成,乃水土之精,其后又可釀成美酒,美酒以水蒸之,可以從酒水中提取出一種物質,名為酒精。”
“酒精易燃,當年眉山進貢的琉璃宮燈,便是以酒精噴燈燃燒白金之絲取得高度的光亮,并以熱力推動機械運轉。”
“俗子無知,以為水必滅火,而宋以火德王,儀象臺名'水運',非吉兆。乃是迷信與謠讖之說,宿命之論,學識不進,還停留在千年之前。”
“所以水火之論,不是簡單的非此即彼,而是可通可融,再講深了,就涉及到能量轉化,氧化反應之類的學問了。”
“總之我可以這么說,我既可以弄出你們用水滅不掉的火,也能用多種方法用火生出水,你們信不信?”
“故而在理工學派眼里,即便是取名水運儀象臺,也沒有什么問題,因為水運對于火德,并非不能成為助力。”
舒亶和李定這一刻就感覺自己如同白癡,這領域,完全沒有接觸過啊……
就聽蘇油繼續說道:“當然宗兄將儀象臺的名字報與我的時候,我也認為有些不妥。”
舒亶問道:“又是如何?”
蘇油說道:“理學講人情,因此還是要照顧百姓的情緒。凡夫俗子以水滅火的觀念根深蒂固,一時難以糾轉,不懂學問,認為水火難容,也是人之常情。”
“因此便將儀象臺設置在觀星樓上,以重力為驅動,讓它更加穩定,也就說不上水運二字了,報給陛下的章奏里邊,正式名稱是渾天儀象臺,而并非水運儀象臺。”
蘇明潤之精,李定和舒亶算是徹底見識到了,此人搞不好早就防著這一手了,心機深沉無比。
見兩人無言以對,蘇油才拱手道:“御史臺的風格,蘇油早有耳聞,糾偏士風,整飭官場,致君堯舜,固然各位當然之責。”
“但是之前不能預設立場,認為一個人一定是好人,或者一定是壞人,而是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
“比如大蘇那些詩詞,不是應當調查詩文里邊所寫的內容,到底是不是事實嗎?”
“如果是,那子瞻寫出實情,提醒中書民間尚有疾苦,需要留意,這又有什么問題呢?”
“如果不是事實,那才是大蘇捏造誹謗,合該治罪。是吧?”
“要是寫一些反映民間疾苦的詩文,便成了大罪,以為不忠不敬,必欲誅殺。那杜工部,白樂天,李公垂,張才叔,是不是早該下獄論罪?”
“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
“一車炭,千余斤,宮使驅將惜不得。”
“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
“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
“這些詩文,到底是誹謗朝政,辜負君恩;還是與民發聲,為民請命?”
“要是這樣也叫有罪,那我現在就自首。當年初到夔州,我曾經做過一首歪詩——‘一里編民十戶寒,邑中誰與共溪山。何當醉酒溫茶色,臥看清聲滴井欄。’”
“當年初至夔州,蘇油滿眼所見,都是民不聊生,嗷嗷待哺,一州最富者,不過山田兩百畝,年蓄米五百斤,得著五尺麻裳而已。”
“通判尚需力作,縣令還要挖筍,才能養家糊口,實乃天下至窮之處。”
“有此詩而發宏愿,定要在一任之期,領治下編民脫離苦海。”
“你們以文字入細罪,鉗制天下人之口,此獄若起,這是陷害君上,將會讓陛下在青史上留下比唐玄宗,孟昶,周厲王都不如的污名!”
“蘇油不能當御史之橫,今日便自請詔獄,于二蘇同列,以待天下公論!”
靠!溫吞吞半天,現在說翻臉就翻臉。
李定一拍幾案,怒喝道:“蘇油!你自身未脫嫌疑,一味鼓動如簧之舌,抵賴游移,希圖僥幸!需知御史臺不是你能夠放肆的地方!”
蘇油冷笑道:“李大博好大的聲威,需知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世間萬事萬物,抬不過一個天理人情。”
“收起你理學那一套!”李定怒火中燒:“邪學猖熾,需知朝中還有衛道之士,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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