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太后似乎放下了心底一塊大石頭,對蘇油說道“你的性子,品行,學問,無可挑剔。仁宗皇帝一直對你青睞,就是沒有看錯人。”
“你甘冒干系,送薇兒入宮與我診治,足見一直念著我的情,是個好孩子。”
蘇油再也忍不住了,眼淚終于滴到了手背上“可太后你為何要拒絕?”
曹太后說道“老婆子知道自己的病情,你對國家,對哥兒還有大用,豈能因為老婆子的緣故,沾染了難聽的名聲?”
蘇油兩世孤兒,如果說這個世界上有讓他孺慕起敬的女性,程夫人是一位,那是蘇油心目中母親的形象,而曹太后則是另一位,是蘇油心目中奶奶的形象。
雖然兩人見面的機會極少,但是曹太后對他的關心,愛護,甚至庇佑,他是一直感受得到的。
可以說,要是沒有曹太后,有沒有現在的蘇油都還兩說。
蘇油哽咽道“太后何至于此?你當知蘇油也并不怕這些。”
“我知道。”曹太后回光返照的臉上,竟然露出一個像是促狹般的微笑“但是我想讓你欠我一個情。而且……永遠還不上。”
蘇油心中巨震,臉上驟然變得蒼白。
一句話,擊中了蘇油最大的弱點。
來到這個世界,他一直在付出,在給予,讓許許多多的人欠了他的情。
而他自己,除了親人,絕不欠任何人的情,最多只有利益的交換。
這是蘇油一種潛意識里的自我保護,也是他對這個世界的最后一絲疏離。
他來自另一個世界,這讓他能夠超然于這個世界,用一種上帝的視角和審視的目光,來看待這個世界上發生的一切。
這給了他一種散淡慵懶,看透一切的氣質。
明潤淡泊,被朝野上下津津樂道。
可是今天,大宋帝國最睿智的女人,用最柔軟的話語,摧毀了他心中最堅硬的那個內核,讓他在這一刻變得手足無措,無比的軟弱。
曹太后看著蘇油的反應,知道自己成功了。
她終于徹底放松了下來,聲音越來越無力“如果實在要還,就還給大宋,還給子民,還給哥兒,幫哥兒實現他的愿望……”
蘇油淚流滿面,用哽咽的聲音說道“臣蘇油,必為大宋竭盡肝膽,鞠躬盡瘁,不負太皇太后……所期……”
曹太后睡著了,蘇油輕手輕腳地和趙頊走了出來。
高滔滔帶著子女們去休息了,接下來會有大事兒,必須有點精神打熬。
趙頊坐在錦墩上,像一個無助的孩子“明潤,多謝你家郡君,讓太后減輕了許多苦楚。”
蘇油試探著問道“兩浙名醫錢乙,蜀中名醫唐慎微,如今就在宮內候旨,陛下……”
趙頊搖頭“太后說了,她不想再受病痛折磨,她說……死不可怕,沒尊嚴不體面的死才可怕……”
蘇油僵在了當場。
“……明潤,你知道嗎?那一年將近清明節,太皇太后身體有恙,我在閣中侍疾。”
“她在假寐中聽到我對內官抱怨,說如今沒有人會用珠子穿鞍轡了,便悄悄讓人量了我坐騎馬鞍的尺寸,然后在仁宗皇帝遺物中找到一幅宣索玉鞍轡,命作坊依樣,穿了一副珠韉給我。”
“那幅珠韉巧奪天工,我高興極了,立刻叫人安到我的小烏馬上,騎著馬狂奔……”
“等到她能走動了,我親自為太皇太后打造了一個小輦,攙扶著她坐上去帶她去涼殿散心,母后接駕,和我一起扶他下來。太皇太后高興地說,官家太后親自扶輦,當時在曹家作女兒時,安知有今日之盛!”
“我親政后,只要處理政事稍微晚一點,祖母總是屏扆候矚,早就等著我退朝,然后接我回宮……”
“娘娘對我很嚴厲,每次我受到教訓,總能在祖母那里得到安慰開解,她總要陪我到重新振作,才會去忙自己的事情……”
“明潤,如今最愛我的那個人,對我慈愛倍至的那個人,她……她要走了……”
說到這里,趙頊的眼淚又忍不住了。
蘇油也陪著落淚“陛下,太皇太后慈悲,汴京,大宋,受恩惠者不知凡幾。陛下要稍抑哀毀,強起精神。除了太后,王爺,幾位大家需要陛下安慰,還有大宋的廣大百姓。”
“這關系到太皇太后的身后哀榮,關系到她老人家最看重尊嚴體面,我們不能在這上面出一點差池。”
趙頊哭道“明潤,我……我如今心神已亂……”
蘇油拱手“請陛下立即召王禹玉,呂公著,族兄,馮京等熟悉朝廷典章禮儀的老臣入宮候旨,還有知制誥章惇,蔡京等明敏之臣待詔。”
“臣非奉陛下令旨而來,當此大事,恐怕為太后惹來非議,不應再在宮中。”
趙頊淚眼婆娑地抬頭“你要離開?”
蘇油垂淚拱手“陛下,臣最大的愿望,就是陪太皇太后走完她最后一程,然而臣才從外路回來,又剛出烏臺,未經流詮,身無差遣,于體例不合。”
“而且臣過于年輕,此等大事,自當有經歷過的大臣來操辦,才不會出現差池。”
“臣先出宮,再由陛下降旨召入,如此方合制度。陛下,有薇兒守在太皇太后身邊……也算是替為臣盡這份忠孝。”
趙頊這一刻有些軟弱“明潤……”
蘇油心中暗嘆一聲“無妨,臣就陪著陛下,待到宰執們抵達,再由偏門出去吧。”
君臣再無言語,一坐一立,各自陷入自己的思緒里邊。
趙頊不是最好的君主,不過他至少是一個有感情的君主。
如秦皇漢武那樣的暴君,蘇油肯定是有多遠跑多遠;如英宗那種冷漠到骨子里的人形機器,蘇油肯定也是出工不出力。
而趙頊雖然諸多的不是,但是至少在心智上,是一個正常的人。
他也在平衡,也會算計,很多時候,手段還很拙劣。
但是在平衡算計之后,心中還有一些羞愧內疚的情緒,在蘇油眼中,就已經是水準以上的君王了。
說明這人還有感情,還知道是非。
今天無疑是趙頊最軟弱的一天,蘇油第一次知道,一個三十歲的皇帝,竟然還能哭得像一個小孩。
相比他爹在仁宗靈前裝傻充愣都落不下一滴眼淚,蘇油覺得,這樣的君王,好歹值得自己效力。
對皇帝的要求,到底應該是什么?
這話如果是司馬光來回答,那就要如唐太宗那樣英烈俊偉;
如果是王安石來回答,那就要如三代那樣名實相副;
如果是范仲淹來回答,那就要胸懷天下,先憂后樂;
但是到了蘇油這里,他只要求一個君主,能夠有起碼的人的感情。
有孟子所說的那種,見到小孩快要掉進井里的時候,號呼撲救,而并不管他是不是自家孩子的那種感情。
很多皇帝,真的以為自己就是天子,認為君權來自天授。
而蘇油很慶幸,他穿越到的這個時代,即便馬屁臣子們瘋狂吹捧,卻沒有一個君主,傻到真心這樣認為。
所以他們對暴力的使用,很警惕;對刑罰的決議,很慎重。
其實蘇油并不認為這是一種軟弱,相反的,他認為這是一種文明和進步的標志。
天子一怒,伏尸千里,流血飄櫓。
蘇油作為一個穿越者,無論如何都想不通,為什么還有人會認為那是一種“爽”!
在蘇油的心里,那是裸的反人類罪!
天子倒是爽了,但是有誰問過伏尸們的感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