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油說道:“盤古之前,天就是地,地就是天。黃帝之時,離盤古之世未久,故而天地雖分,然大地上清氣尚存,因此才有諸多神獸,異草。”
“如今安在?”
“臣小時候也曾采神仙之說,特意做過一個實驗,將水通過蒸餾之法,提取出至清至純的水,以之養魚。”
“結果發現一個問題,那魚越養越瘦,諸多生病,很快就死光了。”
“而以普通水源飼養的金魚,反倒是活潑健壯,每年還能產卵繁殖。”
“于是臣知道了,修仙其實和養魚一樣,需要環境。”
“故而遠古神仙,能生于市井,遨游四海;中古神仙,能立國化民,稱王作帝;而近世神仙,卻多隱逸山林,偶爾現世了。”
“原因很簡單,因為環境變了,他們來俗世,怕是已經不能長久適應。”
“同樣道理,我們去那邊,是不是也該是一樣?”
“所以放到當今世上,除非脫胎換骨,斬斷塵緣,棄家國于不顧,遁入深山,尋找靈氣尚存之處,經年苦修,易經伐髓,或者臨邛道士可期,鴻都之客有望。”
趙頊思考了一陣:“明潤所言甚是。今后每三日要入宮一次,與我講解學問。”
蘇油拱手:“臣遵旨。”
三日之后,蘇油來了,帶來了一些實驗器材,還帶來了一個卷軸。
將卷軸打開,竟然是一幅曹太后的等身坐像圖。
圖畫高度寫實,是駙馬張敦禮結合傳統畫技和新式透視原理,寫生之法,畫出的超寫實主義作品。
圖上的曹太后栩栩如生,連眼角和手指關節上的皺紋陰影都清晰分明,堪比后世照片。
趙頊一見到絹畫就熱淚盈眶:“太皇祖母……孩兒好想你啊……”
蘇油趕緊扶住:“陛下,這是衛國公主駙馬的大作,雖然是寫影逼真,但是畢竟還是一副畫作。”
“臣與駙馬為了慰藉陛下孝思,太皇太后大行后便開始準備了。”
“其實還有些背景細節尚待完善,但是不忍陛下念親心切,張駙馬便連趕了三天工,大體無差之后,先取來與陛下一觀。”
趙頊心神激蕩,似乎還有些不愿意相信這畫是假的,直到顫抖的手指觸碰到了畫面的絲絹,眼淚終于止不住流了下來。
蘇油躬身道:“還請陛下節哀,要是陛下因此畫哀毀過甚,反成臣的罪過了。”
“太皇太后臨終之時,尚叮囑臣要輔佐陛下,實現你的理想。陛下,其實在長輩的眼中,最大的安慰,恐怕就是子孫成器,光耀祖業吧?”
“太皇太后曾經阻止過陛下西討之意,但是我想,即便是最良善的人家,都不愿意與盜賊為鄰。”
“太皇太后擔憂國家并沒有準備好,才將自己的意圖埋藏在心底最深處,還要出面阻止陛下。”
“而根據軍機處的推演,陛下,西討之機……的確如太皇太后所料。”
軍國大事,生生將趙頊從深深的感情中拖了回來:“如今各路邊軍奏報上來,大宋不是已經兵員充足,士馬強壯,甚至需要裁撤軍伍了嗎?”
“如果不是兵力充沛,那為何還要裁撤軍伍呢?”
這尼瑪,這是打自太祖時期就埋下的大鍋,一直背到了現在背不動了才開始有甩鍋的念頭,這叫兵員充足士馬強壯?
蘇油拱手道:“陛下,各路奏報上來的數字,為臣以為不可輕信,讓他們上報的原因,也不是為了統計我大宋的實際兵力,而是……考察他們吃了多少缺額而已。”
趙頊訝異道:“怎么說?”
蘇油說道:“其實很簡單,各軍軍力數量,并不僅僅體現在各地上報的兵員數目上。”
“據臣所統計,一軍之用,糧草,豆芻,皮革,油鹽,軍帳布匹,刀槍箭矢……林林總總不可勝記,然皆有定數。”
“這其中大多數東西都可以變賣,但是有些東西比如刀槍盔甲,那可是不能胡亂伸手的。”
“于是臣考察樞密出入,發現了一個問題,各地軍方,對軍械的需求量,遠遠小于對其它物資的需求量。”
“原因很簡單,各地軍力存在嚴重缺額,地方官長極大的壓低兵備數量,領取到的糧草鹽布,被他們發賣收入囊中,朝廷發放的軍餉,也有很多入了他們的腰包。”
“而賣不掉也不敢賣的那些,需求自然不多,不但不多,反而連正常的消耗量都不足。”
“陛下,上四軍的情況,熙寧年間就已經非常清楚,四軍合計,未足三軍之數,而且多數是樣子部隊。”
“陛下這才痛下決心,一邊命介甫相公行置將,更戊,保甲等新法,一邊命狄詠王中正編練新軍。”
“京師尚自如此,它路可想而知。”
“大蘇在徐州平寇,為何要用地方豪強?很明顯,駐軍完全靠不住嘛。”
“所幸的是,大宋西軍的情況,河北雄州的情況要好一些,但是這里邊也有問題,那就是邊軍為了與西夏遼國抗衡,在搞走私貿易,補充后勤調發之不足。”
“如此一來,朝廷俸祿不足,而邊將自行籌措,這就是恩結于下,而怨歸于上。士卒抱怨朝廷而感激邊將,安祿山史思明之流,不就是這樣形成大患的?”
說起宋朝,所有人首先想到的就是以文制武,往往忽視了武人本身的問題。
宋代武臣地位上比文臣低,比如章服上就能體現出來。只有緋,綠,青三色。
但是其俸祿卻比同級文臣要高出一檔。
比如差不多等同文官轉運使一級的節度使,正俸是四百貫。差不多等同于常平倉使的節度觀察留后,三百貫。即便州一級的團練使,都有一百五十貫。
而宋代能拿到這個俸祿的文臣,那得是學士以上的資格,比武臣的數量少了不知道多少倍。
而且這樣的節度使觀察使團練使,可能壓根人就不再駐地,躺在京城什么事情都不做干吃俸祿。
就連中,小李廣花榮那種清風寨寨主,差不多就是后世鄉鎮民兵隊長的級別,都能拿到六七貫的俸祿,是文官里縣令的水平。
除此之外,武臣同樣還有很多的賞賜,添支錢料俸錢職田米一樣不少不說,比文臣還額外多了兩種。
一是郊賞,就是金明池大雜耍閱兵儀式之后那種賞賜。
另外還有一項更加可觀的重要收入——戰時賞賜。
比如李憲打青唐,給軍士們開出的,是三倍賞給的大籌碼。
即便如此,宋代軍隊打仗,還常常發生不拿錢就挪不了窩,即便拿了錢,一挪窩還常常四散回家,各找各媽的奇怪現象。
如此大的開銷,如此厚重的俸祿,大宋養出來的不是名將,精兵,而是鄉紳,老爺,喝兵血的流氓頭子;是集中營的難民,是給軍官跑運輸,送快遞,開鋪子賣貨,關撲酒坊賣酒的打工仔。
所以完全將大宋的問題全推到文官的身上,這明顯也是有失公平。
就比如儂智高的造反,數千蠻峒能一路從廣西交趾邊境打到廣州郊外,橫跨六州,兵力擴展到了近三萬。而最后狄青對付他們,用了多少真正的軍人呢?
除了充數用的那些,真正起到核心作用,是狄青從西軍帶過去的兩千西軍蕃落騎兵。
記住蕃落是編號,不是騎兵就有馬,按照蘇油對當時騎軍人和馬的比例來推斷,狄殿使手底下,當時能有八百騎兵就算是不錯了。
可就這樣一點點真正的軍人,便將橫行六州的儂智高打得叫爸爸。
那么問題就來了,之前不堪一擊的六州駐軍,到底是真正的駐軍呢,還是平時只存在于紙面上,戰時臨時拼湊起來的農夫團隊呢?
所以還是那句話,雪崩之下,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
而趙頊還沉浸在兵強馬壯的迷夢當中,群臣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還予以附和,到了蘇油這里,自然要給他敲打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