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九十三章立場 到了今天,蘇油已經可以正大光明地說出這種話來。
其實他一直就在這樣說,只不過以前分量不行,如今……分量夠了。
蘇油的宦途,看似一路平穩,其實中間風波險惡。
之所以能走成現在這個樣子,只有兩個原因。
有求必應,無欲則剛。
出仕之初,就是保守派大員韓琦的打壓,剛剛有了一點政績,又被發往天下最窮處的夔州。
將夔州治理出花兒來之后,接著被派往天下最險處的渭州。
好不容易渭州大勝,積功回來守開封府,又與王安石政見不合。
雖然政績繼續耀眼,還是一樣被發往了兩浙。
等到將兩浙治理成魚米之鄉,又成了交趾救火隊員。
私交上,大佬們和蘇油一路言笑晏晏,但是在政局上,其實蘇油一路都被大佬們忌憚著,提防著,打壓著。
直到交趾歸順占城納土南海全境成為大宋勢力范圍,蘇油的政績已經大到任何人都壓制不住了,才不得不請他重返朝堂。
就算那個時候,都還被人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通過蘇頌蘇軾迂回打擊。
真正讓蘇油打壓不住的,是他的實力。
無論別人將他放在哪里,他都能爆發出無比耀眼,讓所有人忽視不了的功績。
政治圈最忌諱的就是沒有立場,這話本身沒錯,但是說蘇油沒有立場還企圖左右逢源,這就是沒有看到真相和本質。
恰恰相反,蘇油的仕途,比別人多走了十幾年的彎路,就是因為立場二字。
他不是沒有立場,而是太有自己的立場;
他不是沒有被打壓,而是在一次次打壓之后,都能夠以所有人無法挑剔的政績,品行,德性,名聲,一次次重新強勢崛起;
所謂保守派改革派,蘇油為什么要去投靠?他寧愿多花費十幾年的時間走出自己的道路,而不是選擇復制呂惠卿,曾布,呂嘉問,難道沒有自己的思考?
不假它求,這是九歲那年,張方平教給他的第一堂政治課。
花了整整二十年時間才摸到中樞的大門,中間一旦發生錯失,就是萬劫不復之禍。
這是蘇油為了自己的立場,實實在在付出的代價。
這樣的代價,蘇油認為是值得的。
雖然比那些走捷徑的人多花了十幾年,但是每一步都無比堅實,每一點力量的增長,都是自己培養出來的,不假外人之手。
這樣的力量,是最純凈的,最不容易遭遇自己人反噬的。
當初蘇油的立場,普天之下除了老家民間,有點分量的支持者就只有兩個——朝堂之上,張方平;士林當中,龍昌期。
可如今是怎樣一番光景?
政治終究是妥協的藝術,政治家都不是傻子。
一個保守派和改革派都打壓不住的新勢力終于強勢崛起之后,只能成為兩派最終不得不選擇合作的對象。
這樣做的巨大好處,就是蘇油能夠容納下兩派的一些人士,讓溫和改良派的思想,成為朝中、士林和民間的主流。
比如今天的會議,換成任何一個人來主持,都不會是現在這樣的結果。
呂惠卿和范純粹,都對蘇油有著最基本的信賴,所以能夠在他劃定的底線之上放手相爭。
這就叫政治人品。
哪怕再重生一次,呂惠卿也絕對不會復制蘇油所走的道路,哪怕蘇油能夠獲得成功,呂惠卿也不會羨慕。
但是這并不妨礙他對選擇走這樣的路的人的欽佩:“這就是明潤常說的,有底線的斗爭?”
范純粹卻不這樣以為,呂惠卿這樣說,他認為是小人往自己臉上貼金:“君子和而不同,然危難之際,也能舍命相救;小人同而不和,一時糾集為惡,雷霆一到,各自星散。”
這尼瑪就又要開始扯哲學倫理了,蘇油趕緊打住:“這些跟政務無關,我們私下再聊,聽說呂公你對種五,徐禧之策頗為欣賞?”
呂惠卿說道:“種諤經營橫山多年,屢次上書朝廷討伐叛逆,也曾迫降嵬名山,修筑綏州城,控制橫山,改變了永興軍路當面的宋夏強弱對比,我覺得是個將才。”
“不過此子氣運不濟,有功必有一敗,以至于蹉跎至今。”
“徐禧此人曾得陛下盛贊,如今又已歷練數年,永興軍路軍事井井有條,也是人才。”
“種五的方略雖然有些冒險僥幸,但是也不是沒有成功的可能,解決西夏問題所付出的代價,相比明潤之策,的確要小得多,希望明潤你考慮一下他們的建議。”
蘇油手扶腦門:“不是沒有考慮過,軍機處提出了一些問題,讓兩人呈送上來,兩人一直沒有回復。”
“再次催問,種諤以機密為由,不愿意在奏章中論說。這不,我已經行文讓二人來渭州,大家一起好好談一談。其實,我也怕泄密。”
呂惠卿微笑道:“那到時候如果二人有理,明潤會支持嗎?”
蘇油笑道:“我倒是對他們聽從軍機處的戰略,更加有信心。從延安走青牛川過來,路途不會比我更遠吧?怎么還沒有到?”
呂惠卿笑道:“明潤盛名在上,想必二人也是戰戰兢兢,必須做足準備,才敢來敲門的。”
西夏,保泰軍司。
柔狼山脈的盡頭,已經從連綿群山變成丘陵,然后變成平野。
平野上有一條河流,叫徐斌水,水邊上有一座小峰,名為水泉尖。
這里是保泰軍司禹藏花麻勢力的最北端,再往北,過河之后就是大平原,一望千里。
后人對這一帶有評價:“……去敵最近,北面濱河,遇冬凍合,一望千里。”
“寇若從賀蘭山后來,踏冰馳踔,勢如風雨,未易御也。”
深冬里的平野,大風卷裹著雪花,已經看不清哪里是大路,哪里是溪流。
只有一些裹著冰霜的枯萎蒹葭,被幾場凍雨打成黑色,在一些雪堆上倔強地支棱著,如同冰冷的長箭,宣示著那里春天里會有一帶蔥綠色的繁華。
水泉尖南邊山窩里,有一處破敗的土墻小堡壘,泥墻不過五尺高,兩尺厚,與其說是一個堡壘,不如說是一個牲畜的圈欄。
圈欄靠山的一面有一座兩層的土樓,底層養著馬,上層住著人,頂層堆著狼糞火硝等烽燧用物。
禹藏花麻在這里只布置有五名哨兵,說哨兵都有些抬舉,在新來的那支宋人小隊眼里,不比當年羊堆里求活的蘇武差太多。
“阿嚏!”二樓簡陋的土屋里,哨兵頭領悉多縮了縮脖子。
即便是土墻,也抵擋不住外邊風雪帶來的寒意。
見到新來的小隊頭目用嗔怪的眼神看向了他,悉多頓時感到全身不自在,踢了身邊躺尸的手下一腳:“都羅,滾起來,袍子給我!”
都羅咕噥著坐了起來:“冷……”
悉多看著小隊頭目身上的古怪絮衣,心頭更怒:“要不老子的袍子給你,你去喂馬?”
都羅不情愿地將袍子脫了下來給悉多,自己又朝著火塘那邊靠了過去,往里邊扔了一塊牛糞,顯然是不敢再躺在地面的草桿上了。
悉多裹著破爛的羊皮襖,從二樓下來,將干草加到了馬料槽里:“長生天呢,這都是四尺八寸的好龍駒啊,就是腿程未足,養得有些廢了……”
馬兒開始湊過來吃草,悉多欣賞地看著一匹白馬。
馬耳奇特的翻起,耳尖相對,悉多這幾十年老牧民都看不出是什么馬種。
但是好馬是無疑的,這馬的鼻腔粗大,身材高壯,馬蹄子也比普通馬大了一圈,大眼睛里充滿了一種靈性。
白馬打了一個響鼻,似乎對草料表示不滿。
悉多這才反應過來,去邊上一個大袋子里邊鏟出了一大木勺棕色的小顆粒:“這是啥古怪豆料,還炒過,聞著怪香的……”
將棕色的古怪豆料加到料槽里,馬兒們明顯吃得更加歡實了。
“這日子……怎么是個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