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六十五章鏖戰 種詁站在河谷大路旁的山上,目光似乎要穿透大霧,一直看到數百里外那兩座凝聚著自己畢生之恥的城堡。
啰兀城,撫寧堡。
那是鄜延路最關鍵的地方,占領了那里,鄜延路就徹底對夏人關上了大門,其重要性,一如寧夏城之于涇原路。
十數年前,他就已經將目光放在了那里,還一度成功招降了嵬名山,奪得了啰兀城,又修筑了撫寧堡。
但是之后的軍事走向,卻和涪國公經營寧夏城截然相反,涪國公取得了絕對的成功了,而自己,徹底失敗了。
喪師,失城,落得一州編管。
沒有一個人理解自己,甚至沒有一個人同情自己,只在朝中得到了一句評價——“種五不死,邊患不止。”
那一段日子是種諤人生中最黑暗的時刻,成日里喝得酩酊爛醉,認為自己滿腔的雄心和抱負,再也沒有施展的機會了。
哪怕大哥親自來痛罵,要求自己振作,自己都如同一條死魚。
直到收到涪國公的的那封信。
得知自己失敗后,涪國公特意給自己寫了一封長信,信中沒有什么安慰的言語,而是直接指出,啰兀城是鄜延路的關鍵,是轉變宋夏鄜延路攻守態勢的局眼。
這一點毋庸置疑,五郎你的大戰略觀,絕對是西軍將領中的佼佼者!
之后又詳細剖析了那場戰事,除了軍事上啰兀城距離大本營過遠,鄜延路可用的軍力過于空虛,將領被文臣制約過甚以外,還有許多因素。
政治的,經濟的,人力的,物力的,朝堂的,地方的……
還有將領和士兵之間,將領和將領之間,文臣與文臣之間,文臣和百姓之間,文官和武官之間,中樞和地方之間,漢人和蕃人之間……
國公將這些關系,統稱為“矛盾”,并且將鄜延路的各種矛盾一一列舉出來,還列明了哪些是主要矛盾,哪些是次要矛盾。
然后告訴自己,整個鄜延路,就是這樣一個巨大的矛盾綜合體,在很多矛盾沒有被解決之前就出兵經略啰兀城,是企圖建造空中樓閣,是不可能取得成功的。
信中描述的邏輯世界,讓自己如同撥開了眼前的迷霧一般。
所有人都知道自己頹廢,卻不知道自己頹廢的理由,所以解不開這個扣之前,誰勸都沒用。
失敗不可怕,不知道為什么失敗,才是真正的可怕。
涪國公的來信,直指鄜延一路的諸多問題,讓種諤知道,自己到底因為什么原因失敗。
徐禧來了,這人氣度不凡,慷慨有節,對鄜延路的熟悉程度也不差,但是他的眼光氣局,連十年前的涪國公都比不上。
不過自己也已經不再是當年年輕氣盛的種五,為了實現自己的理想,搞好與文臣的關系,自己不惜附和徐禧和沈括,和他們一起上奏了“新版鄜延攻略”。
他知道肯定會被涪國公駁回,不過這點面子上的損失,與改善與地方轉運司經略司的關系相比,算得了什么呢?
國公說過,先解決主要矛盾嘛……
果然,涪國公完全沒有客氣,啪啪啪幾耳光就抽了回來,搞得徐僖狼狽不堪,讓種鍔暗爽不已。
徐禧現在又提出了一個新方案,要在無定河邊修建永樂城。
而永樂城的地址,與啰兀幾乎重疊,相隔僅一個山頭。
而與啰兀城唯一的區別,就是那里沒有水源。
徐禧為了向朝廷表示這是他自己的“創舉”,不惜放棄了所有條件都更好的啰兀城,勞心費力地在啰兀城附近“另立山頭”。
僅這一條,就更讓種諤對徐禧倍生鄙夷,與涪國公的坦誠相比,兩人的品行不啻云泥之別。
高永能走了過來:“五郎,夏人到了。”
“多少人?”
“永亨來報,八萬。”
停了一下又道:“五郎料事如神,梁永能斥候不過放出五里,雖然勢大,卻是驕兵。”
“我們占據山川地形,從側翼合擊,必能取勝。”
種諤臉上沒有表情:“通知弟兄們,今晚好好吃飯,早點睡覺,大霧中夏人不敢妄動,明日才是大戰之期。”
高永能遲疑了一下:“夏人有鐵鷂子……是不是讓孫協領回來?”
種諤搖頭:“不用,他得給我把袋口扎牢,有廂車、槍盾手、鶴脛弩,足夠了。”
說完轉身向山下大營走去:“告訴郭景修,明日不管中軍多么危急,他都不能動,必須等到我中軍扛住鐵鷂子以后,才可以讓選鋒營出擊,不然不管事后他獲得多大的軍功,我都要他的人頭!”
“遵命!”
一夜無話,待到霧氣漸漸消散,雙方大軍才正式展露在對方眼前。
宋軍選擇的地方非常得當,這是一個葫蘆口型的戰場,兩邊的高地外加大路中央,前方是河谷中相對開闊的地帶。
但是人數明顯比夏人少得多。
梁永能坐在臨時搭建起來的高臺上:“拆掉營寨,放他們來攻!”
屬下樞密院都按官麻女阣多革大驚:“都總管,這如何使得?”
梁永能用鞭稍指著宋軍大陣冷笑道:“誰知道前面有沒有埋有震天雷?讓他們來攻,讓他們的戰車派不上用場!”
麻女阣多革這才反應過來:“正該如此!中軍傳令,拆除營寨!”
果然,營寨拆除之后,宋陣兩翼,高永能和高永亨就率領著兩支騎軍就殺了出來。
而種諤的中軍也響起鼓聲,刀牌靠前,長槍據后,之后三個弩手方陣和三個步軍方陣開始前移。
待到種諤大軍推進到了一半,梁永能才將手一揮,夏軍陣中前軍整體朝種諤的中軍殺了過去。
兩軍相距百步,宋軍的鶴脛弩開始射擊。
兩千弩矢,如同鋪天蓋地的飛蝗,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扎入了夏軍的陣營。
輕盾皮袍,對付鶴脛弩的效力并不怎么樣,夏軍沖擊部隊的前方,頓時倒下了數百人。
不過百步奔襲,臨敵三發,哪怕用了鶴脛弩,也不過五發而已。
宋軍弩陣現在也有了兵法,三段而射,百步可達九矢。
短短百步距離,夏人就損失了一千多人,但是這點損失對梁永能來說無所謂,夏人的前鋒主力,轉眼就和種諤前軍戰到了一起。
鏖戰開始了。
種諤坐在高臺上,對身邊的鼓手交代了兩句,鼓聲頓變,前方宋軍的軍陣開始收縮,變得漸漸密集起來。
“殺!”無數長槍從刀盾手的掩護下刺出,帶走了一波夏人的性命。
然而夏人也是悍勇,不少敢死陷陣的夏軍號呼著用戰錘戰斧蕩開長槍,然后將手中的武器揮向對手盾牌之間的縫隙。
只一轉眼,宋軍也開始出現傷亡。
夏人人數太多,僅前軍就是兩萬,他們采用傳統的戰法,就是將騎兵分作數隊,輪番沖擊宋軍步陣,直到步陣崩潰,然后開始掩殺。
但是梁永能的前軍也不是全騎兵,如今西夏的國力,與真實歷史上相比,已經發生了一些變化。
夏人的悍勇毋庸置疑,種諤見己方前軍不利,一揮手,鼓點又變了一個節奏。
宋軍的步軍前陣,終于被悍不畏死的夏軍沖開了一些縫隙。
然而就在這時,高永能和高永亨的左右輕騎已然殺到。
夏人前軍指揮一直在密切注意這兩支輕騎,立即讓步軍繼續攻擊宋軍前陣,分遣了幾方騎軍左右迎戰。
馬蹄在秋日的河谷草原上交錯而過,沉悶的蹄聲,雄壯的吶喊,鏗鏘的武器撞擊聲,受傷與墜地的慘呼,瞬間交雜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