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四百七十一章挽救章惇 陜西理工搞了很多年,寧夏三路大興礦冶、鑄幣、紡織、軍工,因此一直呆在洛陽的司馬光如今對理工也不是完全陌生。
在他心里,理工的確能干出很多人力不能及的大事兒,但是那家伙……真的可以用燒錢二字來形容。
京師大學堂里邊的文學、史學、經哲、甚至農學、醫學、美術、音樂、數學,他都贊成,可是一看到物理、化學、天文、以及蘇油這道“奏書”里面所提及的規模,司馬光嚇得都不敢再往下看了。
高滔滔說道:“經費來源,老身自是不敢隱瞞相公,是司徒決意拆分四通時,將自己和國夫人在其中留存的股份,盡數捐贈給皇家慈善基金,再由基金撥為專款,建立這幾所學院。”
“具體的數字我就不告訴相公了,總之建造學院綽綽有余,甚至還能夠為供職的師長提供束脩津貼,以及為學術人才提供進步獎勵。”
司馬光已經有些嚇著了:“老臣絕不敢過問內中私產的數額,也絕不是懷疑蘇油此舉的用心,但是老臣還是想問一句,蘇油……他還有沒有提出別的什么要求?”
“有。”高滔滔說道:“他想要朝廷推行一部法令,保證這些人才機構的收益。還說遼人此番前來,必定要覬覦我大宋犀利的機械軍器,他要用這部法令,與遼人打擂臺……梁惟簡。”
梁惟簡又捧上來一本章奏,不過幸好這一回的薄了很多。
《乞行專利法令條陳》,司馬光簡單翻看了一遍,大體就是商標、發明、技術、以及文學作品的專利權。
還很粗糙,大體就是解釋何為專利,何為專利權,以及其取得與消滅,實施與保護,權力與義務的總體規范。
司馬光說道:“這個法令不涉根本,臣以為行亦可,不行亦可。然臣編纂的《資治通鑒》,乃是食國家之俸祿,集眾人之才智而成。”
“如果有專利,那也應該屬于國家,屬于先帝,臣不敢求取分毫。”
“至于其余小民的發明,臣以為亦有保護之效,但是有一個問題。”
“什么問題?”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臣想問,設若天家要取小民之專利,卻又如何?”
高滔滔不悅道:“豈有是理?司徒制定此法,目的卻是保護我宗室勛貴,因為很多有價值的專利,需要集中人力,耗費大量資金的,只有我宗親才能做到。”
“為了保護前期投入,鼓勵他們研究技術,方才設立的此法。”
司馬光不讓步:“但是以后呢?臣不說現在,以后要是有小民發明了有價值的專利,天家欲用之,那當如何處置?”
高滔滔沉聲道:“相公是不欲推行此法?”
司馬光說道:“世間才智卓識而淪于下僚者有之。如蘇明潤的制鏡之術,設若他是一介草民,皇室欲得其法,如何處置?”
高滔滔真有些生氣了:“當年蘇明潤展示寶鏡于大相國寺,本身就還是一介學子,可我皇室奪了嗎?”
司馬光就看著簾幕,不再言語。
高滔滔這才反應過來,惱道:“那是華容縣君獻于光獻太后,讓內工坊生產,用作皇家慈善基金用度的!”
不過到底拿人手軟,吃人嘴短,高滔滔終于有些心虛了:“依學士之見,此法終究會成為苛剝百姓之法?”
司馬光抗聲道:“華容縣君兄妹高風亮節,不在此論。然如果以后有人可以以‘進獻’為由,任意奪取小民專利,那此法的立法之基便不存在,此法就并無興舉之必要,否則必然會淪為權貴巧取豪奪的惡法。”
高滔滔是一定要保住權貴們的當前利益的,而且她也有信心,以后大多數專利,都會控制在權貴們手里。
沉吟片刻,終于一咬牙:“那就在法令里明確,不以天家四民為別!任何人,不得在專利期內無故攫奪他人之利!”
司馬光臉上看不出悲喜,只躬身道:“如此,臣方敢奉行。然臣還想請太皇太后加一句:如果今后天家欲廢此一條,那就當全廢此法。”
高滔滔都要被司馬光氣壞了,這是對天家全無信任。
不過自己看重司馬光,不就是因為他的堅持嗎?終于還是克制住自己:“便依學士!”
如果蘇油在此,一定會為司馬光的表現大為喝彩——恭喜太皇太后和司馬學士,你們成為華夏現代民法的奠基之人!
華夏數千年歷史上,終于出現了第一部即便皇帝都要受到約束,不得攫奪他人權利的法令!
偏偏這部法令是為保護勛貴的利益而出臺的,前期有宗室勛貴們為之保駕護航,哪怕是皇權都無法輕易改動。
等到這部法令的保護者越來越多,逐漸下降到老百姓的時候,再要糾轉,那就得具備挽天之力了。
而且科技是第一生產力,這部法令的被保護者,就是第一生產力的代表。
等到這些代表強大到一定程度,能夠左右一個國家的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之后,哪怕是皇權膽敢伸手,都將是和宗室、臣子、天下相對抗的不智之舉。
不過在元豐八年的秋天,除了蘇油,所有的當事人都還沒有意識到這部《專利法》的出臺,底下所蘊含的偉大意義。
八月,乙丑,詔:“案察官所至,有才能顯著者,以名聞。”
癸未,詔:“府界新置牧馬監并提舉經度制置牧馬司,并罷。”
己丑,司馬光上書,熙寧六年立法,勸民栽桑,有不趨令,則仿屋粟、里布為之罰。楚丘民胡昌等言其不便。
詔罷之,且蠲所負罰金。
興平縣抑民田為牧地,民亦自言,詔悉還之。
汴京城南,眉山會所,散花樓。
江南賀鬼頭和秦觀又排了一出新戲,叫《織錦記》,今日在散花樓演出,蘇油特意邀請章惇到散花樓觀賞。
這出戲其實來自話本《董永遇仙》,初期內容里邊董永是個秀才,包括了父病、借銀、賣身、中狀元、送子等惡俗情節,后邊還有調戲等粗鄙內容。
蘇油對戲劇發展是非常重視的,因此將后世《天仙配》的情節和二人做了交流,在他的故事當中,董永就是個放牛娃,超級絲,然后有個金手指——老青牛,之后就逆襲了白富美七仙女,但是美好的愛情最終敵不過階級之差別,哪怕追到天上,也被黑心王母娘娘隔離在銀河兩端,最后喜鵲搭橋一年做一回夫妻。
這其實是好幾個故事的大融合,將《董永遇仙》改成了七夕民俗的《星際前傳》,讓賀鬼頭和秦觀感覺被徹底洗刷了三觀,原來故事還可以這樣編!
放牛娃逆襲天仙!還啥都不會,只靠金手指就一路躺贏!你敢信?!
應該說當時的作家們還是有點底線的,蘇油這樣的小白設定,讓賀鬼頭和秦觀都覺得有些消化不動。
最終礙不過良心的折磨,挖空心思,硬給董永加了個“至孝”的光環,因此感動了七仙女以身相許的情節,總算讓劇本回到了引導大宋價值觀的正確道路上來。
兩浙路如今是市井文化發源之地,老百姓物質生活已經非常不錯,杭州太守甚至放出血腥豪言,元豐八年,咱們要在杭州徹底消滅五等戶和佃戶!
物質小康之后,精神上的追求跟著就來了。
賀鬼頭跟秦觀先按照蘇油的設計思路,寫了個話本,讓說書的試探試探市場反應。
結果大獲好評,場場爆滿。
這下兩人有信心了,精心打造了當代小白劇《天仙配》,每晚在杭州市舶司對面的南海會館定時播放。
新劇按照后世戲劇的表演模式,引入了背景道具燈光等一系列的新元素,加上鋼琴、大鼓、觱篥等諸多新樂器和西域樂器,還有敦煌考古成果樂舞元素,在兩浙路造成巨大的轟動效應。
杭州如今流動人口極多,而流動人口最集中的地方,就在市舶司和南海會館一帶。
新劇無論在情節,音樂,歌詞,舞美,服化道上,都做到了當前最完美,竟然在杭州造成了“萬人空巷觀新劇”的恐怖情形。
但是這部戲的內容引來了宗教人士的不滿,王母娘娘在戲中雖然從頭到尾都沒有出場,只有背景聲音,但是無疑成了該劇最大的反派。
而里邊插科打諢巧施諫言的太白金星,如同東方朔一樣詼諧幽默,成了劇中的丑角擔當,雖然如此巨大親民的反差獲得了廣大人民的喜愛,但是也同樣讓宗教界人士感到不適。
然并卵,華夏素來君權高過神權,老百姓對宗教的態度和西方大不一樣,大家都喜聞樂見的東西,神鬼都得讓步。
不過任何地方都有妥協,妥協的結果,就是賀秦二人,將戲劇名稱從《天仙配》,改成了《織錦記》,最后隨著漕船一路北行,登上了汴京城最高雅的娛樂場所——四通會館的舞臺。
在蘇油的眼里,這不是簡簡單單的一部劇,這是為神仙強行灌注人性,讓神權向世俗低下其高貴頭顱的一部宣言。
舞臺就搭建在巨大的室內金鯉池上,蘇油和章惇坐在二樓豪華包廂里,身前擺滿了瓜果飲子,還有冰鎮的葡萄酒,邊上有小廝拉動繩索,帶動包廂上方的吊扇轉動,給大佬送去習習涼風。
配合上優美的戲劇,端是人間難得的享受。
不過章惇對此毫無興趣,兩人在一處,談論的依舊是朝政。
從朝廷排位上來講,如今的大佬依次是蔡確、韓絳、章惇、司馬光、呂公著,如今或者還應該加上提舉軍機處的王韶。
但是軍機處是軍事戰略參謀部門,超然于行政口,就跟后世軍區司令做省常委差不多的性質,一般跟著書記意見走,不會干預行政。
前三人都是新黨,但是高滔滔的意思已經非常明顯,所以兔子尾巴長不了。
太皇太后要用舊黨,以及改良派。
這無疑會引來新黨的不滿與反彈。
而蘇油的目的,是想讓高滔滔三派兼用,如此一來,大家就都必須做出妥協。
章惇是干能之人,也非常自傲,放眼天下能被他看在眼里的,一個巴掌都多余,還要曲起兩根手指頭不算。
王安石一個,蘇油一個,還有一個不是別人,就是他自己。
王珪在趙頊面前議立皇太子,當時趙頊已經無法說話,是章惇起草文字,王珪展示,趙頊首肯。
之后請太皇太后垂簾聽政,也是章惇起草,王珪展示,趙頊再次首肯。
因此蘇油覺得,蔡確和邢恕倆貨就讓他們雨打風吹去,章惇章子厚與太皇太后、陛下有這么點香火情在,或許還是可以挽救一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