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五百零五章矛盾根本 趙煦就是在朝堂上打醬油的,現在反倒是饒有興趣地打量著章惇。
司徒講過他和大蘇遇虎的故事,這人膽子可真大。
高滔滔冷哼一聲:“御前議論,尚且如此,在都堂,在樞府,那會是什么模樣?就算我能容你,臺諫能容你?”
章惇取下幞頭:“臣罪甚,這就回家寫謝表,闔門自拘,靜待朝廷降罰。”
高滔滔冷哼一聲:“那倒是不用了,蘇明潤有容人之量,朕難道就沒有?”
“之前呂公請三省樞密會同進奏,大概是沒有想到,宰執樞密當中,還有章卿這樣的人吧?”
章惇連連躬身:“臣有罪,臣惶恐……”
高滔滔說道:“如今看來,殿中制度,不是沒有道理,這便殿之中,也得添加糾核你們的侍御史了。”
呂公著趕緊躬身:“是老臣疏忽了,老臣也請罪。”
簾內沉默了好一陣,高滔滔的聲音才傳出來:“不過既然之前沒有立這條規矩,處罰也就難以服人。章惇,這一次算你僥幸。”
章惇額頭見汗:“臣謝太皇太后,謝陛下隆恩。”
“將幞頭戴回去。”
“是,是……”
高滔滔不再搭理他:“呂公,殿中制度,下去就立起來,然后擬進。”
呂公著躬身:“臣遵旨。”
殿中秩序恢復,高滔滔這才說道:“司馬公言免役之法有五害,章卿則言五害盡可改良,且差役之法本不可行,先帝才更張為免役。”
“而衙前之苦為差役之弊,朕也久知。之前司馬說過,役人利害,四方不能齊同,乞指揮降諸路轉運使下諸州縣,限五日內縣具利害申州,州限一月申轉運司,司限一季奏聞,廣采眾智,想法是很好的。”
說完令中使送出幾張表格:“幾位看看這個。”
司馬光取過來,只見上面寫著《役法利弊問卷調查表》幾個字,其下列為表格,老長一張,調查的項目極多,但是卻都和役法息息相關。
司馬光一看就明白,當年搞《河情咨要》前期調查,這樣的東西是太多了:“蘇明潤想出來的?”
高滔滔說道:“不全是,是官家想出來的法子,讓司徒完善的問項。”
“官家有個建議,老身倒是覺得不錯,他說由兩府下詢轉運司,轉運司或者希從上意,或者擔心報復牽連,未必就敢盡實相告。”
“不如恢復先帝密折制度,讓他們通過密折奏報內中,由朕親覽,由官家為大家統計成條議冊子,是不是可以盡得下情?”
“這個……”司馬光有些猶疑:“如果按照陛下和蘇油這樣的格式來完成,那就不是五日內可畢的了。”
高滔滔說道:“官家說了個法兒,朕倒是覺得巧妙,先從近處做起,做完京周快馬三日之區,咱至少已經得到了利弊條問之大約。”
“這些條問,于各縣其實差不多相同,之后便可以將問卷改為選卷,對于每一條利弊,可以給出甲乙丙丁幾個選項,通過電報發到各路。”
“各路下發縣里,完成選擇,再將每一縣的答案收起來,通過電報傳至京中。”
“答案不過一問甲,二問乙,不多,如此一來,是不是便化繁為簡,方便快捷了?”
司馬光看向趙煦,這娃之前的撲克臉,現在變成了有些期待,有些忐忑,有些小激動。
司馬光終于笑了:“陛下,如果老臣所料不差,之前那些,怕都是蘇司徒所制,只有最后這個化問卷為選答的法子,才是陛下的主意吧?”
“啊?”趙煦的臉一下子紅了:“學士如何知道的?”
“呵呵,陛下的理工課本,老臣也是翻閱過的。”
說完正色道:“陛下,之前那個問卷,老臣太熟悉了,當年老臣和明潤一起考察河情,這樣的東西,司徒不知道發下去過多少。”
“那些調查條文務實老練,不是飽經事務之臣,是絕對想不到如此周密的。陛下這樣做,有些不誠實了。”
趙頊只好低下頭:“是……是我做錯了。”
司馬光卻非常欣喜:“陛下年紀還在聰幼,偶爾犯點這樣的小錯沒關系,改了就是。”
說完將問卷折子收起來:“太皇太后,陛下雖在幼聰,然天姿英睿,這等化繁為簡的法子,已勝出殿中諸臣多矣,臣為大宋賀,為天下賀。”
“臣也有錯,之前五日之期,從這問卷上看,的確是太想當然了。”
“數日前蔡京過府,告訴我開封能在五日內復差役之法,卻不代表其余地方也能做到,當時臣只以為他是在矜功,卻沒有多想。”
“如今看來,時間的確不夠,不如寬展州縣一些日子,先用司徒之法調查京周,制作問條,再用陛下之法,將時間追回來,三月之后,再議役法,如何?”
高滔滔這才說道:“官家那日從學堂歸來,說司徒曾經跟他說,役法牽扯到天下之廣,務必慎之又慎。”
“應該查清事實,因地制宜,詳議熟講。最終的目的,是以天下人的利益為先,是讓天下百姓,不再為差役所苦。”
“在這個目的之前,任何人的觀點,他的,司馬學士的、章惇的,甚至官家和老身的,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根據調查所得的事實,發現問題,然后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地去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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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相爭,乃是為國,而不是爭什么勝負、斗什么意氣。”
“我覺得他說得有道理。”
“章惇,朕今天容忍你,是因為你駁斥司馬公的意見當中,也算有幾分道理在里面,明白嗎?”
章惇再次狼狽躬身:“陛下英睿,太皇太后圣明,剛才是臣愚鈍激奮,做得過了,臣,臣給司馬公道歉,給陛下和太皇太后道歉。”
高滔滔說道:“那今天就這樣吧。對了,蘇油從中牟轉來一封信,是畢仲游寫來的,稱其中見解也有些見地,可供參考。”
司馬光從趙煦手里接過書信:“畢仲游?他現在是衛尉丞吧?”
呂公著說道:“是,畢仲游因陜西酬運糧秣之功,升將作監丞,這不是司徒長公子去了將作監嗎,因此便暫時調畢仲游去了衛尉寺。”
司馬光也反應過來:“對呀,蘇明潤給蘇軼定的親,就是畢仲游的幼妹,是該避嫌。”
將信打開念了出來:“昔王安石以興作之說動先帝,而患財不足也,故凡政之可得民財者無不舉。
蓋散青苗,置市易,斂役錢,變鹽法者,事也;
而欲興作,患不足者,情也。
蓋未能杜其興作之情,而徒欲禁散斂變置之法,是以百說而百不行。
今遂廢青苗,罷市易,蠲役錢,去鹽法,凡號為利而傷民者,一掃而更之,則向來用事于新法者,必不喜矣。
不喜之人,必不但曰不可廢罷蠲去,必操不足之情,言不足之事,以動上意,雖致石而使聽之,猶將動也,如是則廢罷蠲去者皆可復行矣。
為今之策,當大舉天下之計,深明出入之數,以諸路所積之錢粟,一歸地官,使經費可支二十年之用。
數年之間,又將十倍于今日,使天子曉然知天下之馀于財也,則不足之論不得陳于前,然后新法可更而無敢議復者矣。
勢未可為而欲為之,則青苗雖廢將復散,況未廢乎?市易雖罷且復置,況初罷乎?
役錢、鹽法,亦莫不然。
以此救前日之弊,如人久病而少間,其父子兄弟喜見顏色而未敢賀者,以其病之猶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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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仲游的意思,是新法的目的就是為了撈錢,如果錢不夠用,根本問題不解決,不管怎么廢,最終都會死灰復燃。
然而錢并非不夠用,而是地方將國用截留了太多,畢仲游建議將財政權完全收歸國家,從根本上解決國家的財政問題。
財政問題解決了,役法問題同時也就解決了。
手段有點想當然,但是思路卻不錯。
蘇油之所以要給宰執們看這封信,是因為畢仲游從根本上解決矛盾的建議,非常具有參考價值。
司馬光不由得悚然而驚:“畢仲游料畫精明,臣在洛陽亦有所知,然此議也未免太過空談。”
“他的意思,是國家錢糧,一歸戶部管理,地方不得插手,此舉比役法更難。”
“再說了,若國家有二十年之積,那臣等所議這些問題,還是問題?”
呂公著說道:“當年明潤治開封,雖然也是大興工役,擴汴渠,修城池,但日給三餐兩百錢,役后還能領地,又有四通營造司分派役務,役夫們干得歡喜。”
“當時連碼頭扛活的力夫都主動去參加役務,還被船行投金匱告御狀,陛下調用了一部廂軍,才解決了汴京碼頭商號的上下貨問題。”
“然諸臣非皆有明潤之能,大宋亦非處處皆繁華如汴京。若是國家有二十年之積,那差役免役又有何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