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鵬把程昱扶了起來,為他撣去肩頭的灰塵,深深的嘆息。
“每每想起當年仲德與我一路走來,不勝感慨,當年的我們,都那么弱小,無力,出身卑微,可誰能想到,出身破落戶的我,和出身寒門的你,能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呢?”
郭鵬握住了程昱的手:“你對我的幫助,我沒有忘記,你是我最早的也是唯一的知心人,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我想做皇帝,你一直都在幫助我,這些事情,我全都沒忘。”
程昱頓時被感動的眼圈都紅了。
原來,他沒忘?
“那個夜晚,那個咱們互相確認了真心的夜晚,我也沒忘,在那之前,我很孤獨,我沒有朋友可以訴說心中的痛苦,可是那個夜晚之后,我有了你,你能幫我分擔我的孤獨和痛苦。
正是因為有了你,很多時候我才覺得我不是一個人,如果沒有你,我都不敢想象我會變成什么樣子,或者,我能不能做到這一切,或許我根本就做不了皇帝。”
程昱忍不住了。
“陛下本就是帝王之資,就算沒有老臣,陛下也能做皇帝。”
“但是一定不會那么順利,一定還會多出許多波折。”
郭鵬搖了搖頭:“仲德,你知道我處置你的時候,我的心里有多難過嗎?但是我不得不這樣做,因為我是皇帝,我不是將軍了,也不是護烏丸校尉了,我是皇帝。
皇帝要做的事情,不是郭子鳳想要做的事情,但是郭子鳳不得不做皇帝要做的事情,殺人也好,降職也好,流放也好,這些都不是我的本意,可是我卻必須要做!仲德,你知道我有多難受嗎?”
郭鵬的眼圈也紅了。
程昱的嘴唇微微顫抖。
“陛下……這種事情,請交給老臣去做,讓老臣幫陛下分擔,讓老臣為陛下承擔罵名,一切的一切,都讓老臣來承擔,老臣什么都不怕!”
“百官怨恨,勛貴折辱,而我不能幫到你分毫,一切都要靠你自己去爭取,去拼搏,這難道是你所求嗎?仲德,你已經七十歲了,我希望你……你可以善終。”
郭鵬面露猶豫不忍之色。
“老臣若要善終,當年就該留在家鄉不出仕,虛度一生,而不是現在成為魏國的尚書令,老臣所希望的,是盡自己全部的才能做到一切可以做到的事情,陛下!若能如此,老臣寧愿不要善終!”
程昱這會兒不是眼圈紅了,而是眼睛紅了。
可能在他看來,死于任上這種事情應該比死在床上更值得他感到欣喜吧?
一個連善終都寧肯不要也要權力的狂人。
程昱,老而彌堅,堅不可摧。
除非他自己自爆,否則,沒什么是可以打敗他的。
他,就是一個最完美的司隸校尉的人選。
也罷,既然他愛權力勝過愛惜自己的生命,那么,就滿足他好了。
正好,未來要做的很多事情需要司隸校尉的配合,而這個要緊的職位讓程昱這樣一個身份地位還有資歷都非常不錯的老臣來做,實在是再適合不過了。
他如此愿意為君分憂,那么,君就應該滿足他,給他權力,讓他施為,讓他成為君主手中那把無往而不利的神兵利器。
郭某人的內心無比愉悅,他覺得程昱應該也是如此這般的愉悅。
“那好吧,仲德,司隸校尉這個職位,我就交給你了,千萬,千萬,千萬,不要讓我失望。”
“老臣……老臣……老臣謹遵圣命!”
程昱的眼睛真的紅了,說話都不利索了,整個人顯得完全的躁動了起來。
七十歲的身體,也能迸發出如此這般的激情嗎?
他壓抑的那四十三年里,他都經歷了一些什么?
他走過一段怎樣的心路歷程?
因為出身不佳而被死死壓制在家中的感覺,若他用碌無為也就罷了,偏偏他才華橫溢。
這四十三年的郁郁不得志,究竟對他的人性帶去了何種程度的扭曲呢?
這一點,出身優越的士族子弟一定不明白。
荀彧荀攸郭嘉滿寵這些人一定都不明白。
郭某人感覺自己都不一定能完全理解。
自己到底是士族出身,有做官的資格,而如果自己不是出身士族,不是擁有讀書學習上進的身份,恐怕會做出比張角更可怕的事情。
程昱好歹是寒門出身,是豪強地主的身份,有錢有人有吃有穿,生活優越,只是不得上進難以做官,就被壓抑到了寧可用家鄉人的人肉做軍糧也要幫助曹操渡過難關的地步。
因為只有曹操用他。
而郭某人自認如果不是士族,甚至不是寒門,而是一個黔首黎庶,終此一生看不到一丟丟的希望,除非死掉,只要活著,他一定會想方設法發動比張角更加徹底的革命。
用暴力毀滅整個東漢帝國,將所有盤踞在頂層的權貴殺得一干二凈,干的比董卓張角更加徹底,才不會管什么文化傳承之類的。
那種終此一生只能作為一個工具人乖乖生產的感覺,這個時代的黔首黎庶沒見過光,可以忍受,見過光的郭某人絕對忍受不了。
穿布衣,睡土炕,面朝黃土背朝天,吃了上頓沒下頓,菜里沒有一滴油,年紀輕輕彎腰駝背滿臉褶子,忍饑挨餓任勞任怨,被榨干所有勞動力之后像螞蟻一樣死掉……
他會瘋掉的。
劇烈的落差感會讓他瘋狂的。
現在的他,之所以還能處處留手,不一口氣把事情做絕,還能用政治手段而不是滅絕手段對付自己的敵人,只是因為他的士族出身。
士族出身帶來的相對優越的生活,多少給他留下了一點在這個時代來說相當珍貴的,而非偏激。
他親眼見過東漢末年的黎庶生活,感受過,體驗過,同情,但從沒有真正的屬于黎庶這個階級。
他是士人,不是黔首黎庶,這是他唯一的局限性。
所以他還有。
而他如果真的是一個黔首黎庶走到如今這個位置上,那些現在被判處流放的人,一定早就死掉了。
當日的洛陽,黑甲禁軍們所拿的武器,一定不是訓練用木棍,而是制式環首刀。
我連人都算不上,你跟我談?
在這個生產力極低的時代,人性是一種奢侈品,任何高談詩詞歌賦人性光輝的人,一定是沒有挨餓受凍過的人。
沒窮過的人不會明白窮的滋味,沒挨過餓的人也不會明白挨餓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
想通了這一點,郭鵬就覺得自己多少是可以理解程昱的。
此時此刻,他知道,天下最完美的殺人刀已經掌握在手。
這個品嘗過權力的味道又失去過權力現在再度掌握權力的老臣,將化身為最完美的殺人刀。
他揮舞著這把殺人刀,將無往而不利,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這種愉悅的感覺久久環繞在郭鵬的心里,讓他無法自拔。
延德九年八月初十,天子下詔,調任原尚書臺尚書令程昱擔任司隸校尉,即日赴任。
而新的尚書令人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