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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四百九十五 棗祗忽然間有點羨慕程昱

  法卒們的到來,宛如冬日里的一陣寒風,瞬間平息了官員們身體里的燥熱。

  被叫到名字的人整個人宛如從頭到腳被澆了一桶冰水,瞬間從炎炎夏日過渡到了嚴寒的冬日,省了朝廷一大筆夏日冰塊費用支出。

  可喜可賀。

  程昱身邊的輔官按照逮捕令念名字,每念到一個,就會有兩名法卒上前,將這名官員拖出來,戴上鐵索,押運回去“協助調查”。

  程昱拄著法刀站在一邊,冰冷的視線掃過民政部每一名官員。

  那眼神就跟刀子一樣,擦著碰著就要流血似的,銳利難當,叫人忍不住的回避,不敢與之對視,生怕與之碰撞出什么不祥的火花。

  很難想象,一個七十六歲的老人,身上還有如此凜冽的殺氣。

  所有人在戰栗之余,也會產生疑問——這老賊到底是吃什么長大的?

  一個又一個官員被叫到名字帶走,他們或者癱軟在地上滿臉惶恐,或者一臉平靜像看開了宇宙奧妙似的,或者不可置信般的連著搖頭帶躲避,就是不想被帶走。

  可是那又怎么能夠呢?

  法卒們手法犀利,動作靈敏,更恐怖的是持械,有人躲的急了,法卒噌的一下拔出環首刀直指那官員,那官員立刻就臉色煞白的不敢動了。

  全程,棗祗都顯得非常平靜。

  他搬了一張椅子坐在了官署門口,似乎是想要阻擋程昱和法卒們進入官署,但是沒用。

  程昱根本不理睬他,法卒們好像和沒有看到他一樣,跟著程昱大跨步的越過端坐在門口的棗祗,進入民政部衙門拿人。

  然后每一個被拿走的人都在哭求著棗祗幫幫忙,拉他們一把,救救他們,不要讓他們被帶去詔獄里吃苦受罪。

  哭喊著,甚至抓著棗祗的衣袖不愿意離開,但是沒用。

  棗祗沒有什么反應,只是看著他們,法卒們似乎也完全不在意這些官員的求助之舉,就當沒看到棗祗這個人,生拉硬拽著把他們拖走,關到詔獄里面審問。

  大約一個時辰的時間,程昱帶著法卒從民政部帶走了二十三個官員,留下滿地狼藉和瑟瑟發抖的剩余官員們,耀武揚威的離開了。

  臨走前,程昱站在了坐在門口的棗祗身邊。

  “好看嗎?”

  程昱開口詢問。

  “程校尉所問的,是我的那些部下被帶走的時候哭喊的樣子嗎?”

  棗祗偏過頭看了看須發皆白的程昱:“程仲德,你都那么大歲數了,還有如此雅興?我還真是沒想到!”

  聽出了棗祗按耐不住的怒火,程昱勾起了嘴角。

  “你現在的情緒,便是被你所冒犯之人心中的情緒啊。”

  棗祗一愣,隨即便意識到了程昱所說的到底是什么。

  “你想說什么?”

  “我不想說什么,我只是一柄殺人刀罷了,我只負責殺人,別的,我不管。”

  “程仲德!”

  棗祗一拍扶手,站起身子伸手指向了程昱,滿臉怒火道:“世上怎會有如你這般無恥之人!”

  “無恥?什么是無恥?抓捕貪官污吏也是無恥?”

  程昱反問棗祗,把棗祗問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好容易平復了情緒,棗祗深吸了一口氣,說道:“程仲德,我資歷不如你,你的地位和權勢都曾遠高于我,我記得那時的你不是這樣的,你到底是怎么了?怎會甘愿為人手中刀?”

  “手中刀有什么不好?”

  程昱反問了棗祗一句。

  “你就全無尊嚴嗎?你就沒有風骨嗎?你就不知道身為朝臣最該做的事情是什么嗎?”

  棗祗痛心疾首的連續三問。

  程昱卻沒有受到絲毫的觸動。

  “棗部堂,你出身士族,從小就有人為你揚名,二十多歲,袁紹和袁術就都想得到你,你慧眼識英雄,選擇了太上皇跟隨,你一路順暢,沒有任何波折。

  你勸課農桑,百姓都記得你的功績,可是我呢?我只是普通豪強出身,為人所輕,四十四歲才得到了太上皇的青睞,被他所辟召,踏上仕途,你可知道,那四十四年我是怎么過來的?”

  程昱反問棗祗,棗祗不知該如何回答。

  這樣的問題現在是沒有了,但是不久以前,這樣的規則已然通行于世,是太上皇郭鵬殺了幾萬人才得以變革的規章制度。

  程昱這樣的出身在前漢,最多也只能做個吏,斷然做不成官。

  “這就是你甘為人手中刀的原因?”

  棗祗還是不能理解。

  “這還不夠嗎?知遇之恩,幫我改變命途,讓我東阿程氏一躍而上成為士族,這還不夠嗎?”

  程昱長嘆一聲:“現在雖然沒什么意義了,但是我能走到今日,又如何不是太上皇的恩德呢?舍棄此身,做他手中刀,又有什么不可以?你們這些順暢做官的高門子弟又如何能懂我?”

  棗祗咽了口唾沫,只覺得莫名的心虛,但是卻又不愿承認程昱的內心。

  “盡管如此,你……你就不擔心你的家人嗎?你不擔心你的兒子嗎?”

  “不擔心。”

  程昱搖了搖頭,開口道:“我一點都不擔心,我為什么要擔心?我若擔心,你們還會怕我嗎?我只有不擔心,才不會擔心。”

  棗祗無言以對,但并不服。

  “以除卻貪腐為名,行排斥異己之實,這樣的事情,可以嗎?”

  程昱冷笑一聲。

  “以天下大義為名,行謀取私利之實,這樣的事情,可以嗎?”

  棗祗一驚。

  “我沒有!”

  “他們有!”

  程昱一伸手指向了前方那些被押走的官員的背影:“做著卑鄙的事情,卻還想要占據大義名分,這才是最大的無恥!如此無恥之人,正適合程某這樣的老賊用卑鄙的手段來對付!”

  棗祗呼吸一滯,竟不知道該用什么典故來反駁程昱。

  可他依舊不認為自己是錯的。

  “縱有無恥之徒混跡其中,我本心不改!程仲德,你若能找到我絲毫違法亂紀之舉,我當場自盡!絕無二話!”

  “除你之外,怕是沒有其他人敢這樣說了吧?”

  程昱冷笑:“棗部堂,一群滿懷私心之人,縱使有大義名分,難道可以真正做大事嗎?他們只是為了一己私利罷了,重農抑商四個字,在你眼里是大義,在他們眼里,就是利益!

  你以為你是用他們做刀,可在他們眼里,你才是那把刀啊,棗部堂,你說程某是人手中刀,程某知道,程某心甘情愿,可你卻不知道你也是旁人手中刀,難道你還覺得你是執刀人嗎?”

  程昱一番話如平地里一聲炸雷,在棗祗耳邊炸響。

  棗祗呆立當場,一句話也說不出口,腦袋一片空白。

  “程某若是你,就該自請乞骸骨,自此告別官場,以防晚節不保,你清廉一生,還是少做蠢事,免得身敗名裂還不自知。”

  程昱憐憫的看了一眼棗祗,搖了搖頭,手持法刀離開了民政部官署,留下呆立當場的棗祗站在門口一動不動。

  過了一會兒,諸葛瑾從官衙內走了出來。

  “部堂,他們都走了,部堂還是進來吧,有些事情可以商議商議了。”

  棗祗沒有動靜。

  “部堂?”

  諸葛瑾疑惑地看向了棗祗。

  棗祗面色如常,沒什么奇怪的地方。

  “部堂?”

  諸葛瑾又喚了一聲。

  “子瑜。”

  棗祗發出了有些沙啞的聲音。

  “我在。”

  諸葛瑾應諾。

  棗祗轉過頭看向了諸葛瑾。

  “你覺得,我是人手中刀,還是執刀人?”

  諸葛瑾很詫異,不知道棗祗為什么這樣問。

  “部堂為什么這樣問?”

  棗祗看了諸葛瑾一會兒。

  “沒什么,有感而發罷了,還有,就是忽然間有點羨慕程仲德了。”

  諸葛瑾頓時感到十分驚悚。

  “部堂,您沒事吧?”

  “沒事,我是說真的,真的有點羨慕程仲德,他至少知道自己是人手中刀,而我渾渾噩噩,混跡官場數十年,卻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執刀人,還是手中刀。”

  棗祗轉過身子,有些踉踉蹌蹌的往官署里走。

  諸葛瑾連忙上前扶住了棗祗。

  “部堂,程仲德說了什么?”

  “程仲德他……”

  棗祗望著官署內來來去去慌亂的如熱鍋上螞蟻一般的部下們,張張嘴說出幾個字,卻始終沒能說出來。

  “罷了,沒什么,子瑜,今后,我若不在了,你當好自為之,一定要認清楚自己到底是執刀人,還是手中刀,當然,該反對的還是要繼續反對,誰敢對土地動手,你就要和他死拼到底!這不會錯!”

  棗祗死死握著諸葛瑾的手,死死地盯著他,幾乎是咬牙切齒的說出這樣的話。

  然后,他松開了手,自顧自的往里走,背影看上去總有些凄涼。

  諸葛瑾不明白,棗祗到底聽到了什么,才會變得如此凄涼。

  棗祗一直是一個很堅強的人,至少在他看來是這樣的。

  當然諸葛瑾更不會想到的是,隨著程昱掀起廉政風暴愈演愈烈以至于洛陽朝廷人心惶惶的時候,棗祗默默地向皇帝郭瑾上了一份告老還鄉的奏表,正式乞骸骨。

  那是興元二年六月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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