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城的七月,太陽才剛升起沒一會,就已經散出讓人難耐的高溫。衙門內徐元寶走來走去,滿頭的汗珠倒豆兒似的往下落。侯玄演端坐在椅子上,胸口微微敞開,搖著一把骨扇。他看著走來走去的徐元寶,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大哥,你還笑呢。那些老東西明明要把我們賣給清兵,你怎么把他們全放了?”
侯玄演收攏起扇子,用扇柄指著他,促狹道:“我今天才知道,什么叫熱鍋上的螞蟻。那你說不放了他們,我們應該怎么辦?”
徐元寶來了精神,三步并作一步,走到候玄演身邊,舉起手掌作刀斬狀:“那還用說,當然是一刀一個,然后抄他們的家啊。”
等他到了身前,侯玄演才感覺到,這個小胖簡直就是一個移動熱源。
用扇子抵在徐元寶的腦袋上,把他推出去一段距離之后,候玄演反問道:“元寶啊,你想想看,如果在嘉定有人殺了吳老的全家,還強占了他的錢財。那這個人,還能在嘉定立足么?”
想起那個跳水溺亡的倔強老頭,徐元寶黯然低下頭,說道:“那肯定不能啊,在嘉定誰敢動吳老,我們都跟他拼命。”
“我們在蘇州,把幾個家族得罪嚴實了,跟在嘉定對付吳老是一個下場,你懂了么?這些人是蘇州的地頭蛇,他們親戚故交,把持著蘇州大大小小產業。說到底,這里是人家的主場,我們可不能喧賓奪主。”
徐元寶還是不服氣,梗著脖子說道:“那就把他們放了?他們可是商量著要投降,把我們獻給清兵呢。”
“要想成大事,必須要用實際行動告訴別人,跟著你有前途有希望。若是指望按著別人脖子,讓大家都臣服你,那是取死之道。曹操你知道吧?當初曹操打袁紹,他的部下半數都偷偷寫了降書,到后來被曹操一把火燒掉了。”
蘇州府是候玄演想要打造成自己的根基的地方,而這些士紳就是基石,若是貿然對他們下手,就相當于自毀基石。候玄演帶他們看了一夜的煙火,讓這些人知道,自己不光守得住蘇州,還能打退清兵。然后,就派人將他們各自送回各家。
當時顧有德在大兒子的攙扶下,笑著對他說道:“文淵,有空帶著菱兒,回來她娘家喝茶。我這把老骨頭,有些事要和你說。”
侯玄演嘴角一翹,心中定了大半,對著這對父子彎腰說道:“小婿敢不從命。”
“怎么收兵了?怎么收兵了?督帥在哪里,我要見督帥。”
夏允彝標志性的嗓門,突然響起。穿透力極強的聲音從門口一直傳了進來。候玄演一拍腦門,倒吸一口氣,怎么把這個人忘了。
拉著徐元寶的衣袖,頭也不回說道:“快走,被讓他逮住了。”徐元寶深以為然,點了點頭,掙開侯玄演就竄了個無影無蹤。
“媽1的,胖子,你是最不講義氣之人。”侯玄演邊罵邊逃,不敢停留片刻。
昨夜的一場大勝,讓夏允彝激動萬分,他恨不得趁著勝勢一路殺到遼東去。但是侯玄演很快就鳴金收兵,放任那些清兵往北逃竄。他帶著自己兒子夏完淳,和他們從老家招募帶來的幾百人,追到一半沒了友軍,被清兵回頭打了回來。
剛一回來,來不及脫去盔甲,這個急性子就直奔候玄演而來。
侯玄演有自己的打算,明末這段時間風云錯雜,尤其是江南蟄伏著各種勢力。這些人又各懷鬼胎,若是貿然追擊,別說自己兵力不夠,容易被反打一招。只要有一個威望足夠的人,站出來收攏滿清殘兵,即使是殘兵也勝過蘇州兵太多了。他們完全可以輕而易舉地反敗為勝,甚至重新奪回蘇州。
道理是這么個道理,侯玄演卻一點都不想跟夏允彝爭辯。自己是江浙剿恢總督,沒有必要跟下屬解釋自己的意圖、再者說,他也不想要被夏允彝的唾沫洗臉大法攻擊到。雖然不掉血,倒是足夠惡心。
從后院騎上一匹馬,帶著侍衛隨從,經后門直奔自家府邸。
開戰之后,他已經有日子沒回這個安樂窩了。這幾天基本上沒合過眼,光是想起家里那張又軟有大的黃花梨木床,侯玄演就渾身犯困。
剛進院子,一個熟悉的身影就撲了過來,跪在候玄演腳邊嚎啕大哭。
“楊叔!你怎么來了?”
跪在地上的中年男子,剛毅的面皮,微微發黑。粗壯結實的小臂,環在侯玄演的腿上,候玄演再怎么用力都拔不出來。
楊恕站起身來,打量著候玄演,一個昂揚的漢子臉上布滿淚痕。大少爺消瘦了許多,本來白凈的書生,也曬得泛著古銅色。楊恕淚眼摩挲下,卻是怎么都擋不住的精光,充滿著驕傲和欣慰。
“老爺泉下有知,一定會為大少爺驕傲的。”
侯玄演也很是高興,自己身邊正缺個管家,不然這個侯府都是顧家的人,想一想就太可怕了。尤其是知道,顧有德曾經想過出賣自己,就更加覺得如鯁在喉。
“楊叔,你和誰一塊來的?”
楊恕回頭指了指外院,說道:“那里還有范閑他們三十六個后生,都是咱們嘉定人,我們從海上來,經過松江府一路小心翼翼來到蘇州,誰知道松江府現在一個官兵都沒有。到了蘇州,正好趕上大少爺打了勝仗,我們就進了城中。一打聽,大少爺在這里安家,就匆匆趕來過來。”
侯玄演哈哈一笑,說道:“他們都被調來打蘇州,你們趕上了好時候。現在估計都撤回去了,李成棟這個狗賊,和太倉的清狗,應該就在其中。”嘉定慘案,李成棟是主犯,太倉清兵是他的打手。這兩號人是整個嘉定不共戴天的仇人。
聽到侯玄演說起李成棟,楊恕就咬牙切齒,面露猙獰。侯玄演又問了一些他們的事情,得知他們到了福州之后,在龔老三的帶領下已經扎住腳跟。
龔老三這個人,生在書香門第,偏偏是家族中的另類。族里其他人都是讀書的材料,在當地都頗有才名。只有龔老三,讓他讀書如同嚼蠟一般。除了讀書之外的事,龔老三樣樣精通,就沒有他不會的。尤其是經商方面,更是無師自通,不知道為家里賺了多少錢。當初嘉定義師的餉錢,很多都是龔家出的,其中龔老三功不可沒。
嘉定遺民在他的帶領下,加上隆武帝的照顧,新封郡主的照拂,在福州漸漸有了自己的勢力。這些人身份特殊,沒有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跟一群忠烈之后過不去。而且他們人少,也不怕威脅到幾個當權派,所以他們也樂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聽到這里,侯玄演心中一喜,總算是有了個好消息。
楊恕是侯府的老管家,又是候玄演最信任的人,他把馬鞭塞到楊恕手里,直接吩咐道:“楊叔,你來了就好,我也敢睡個踏實覺了。這樣,你到徐元寶那里,取一些銀子,招幾個下人。然后購買一些貴重的禮物,一會就要用。我這幾天都沒有休息,先去睡一覺,其他事醒來再說。”
來到內院,一腳踏進自己心心念念的臥房里。里面一只大水桶,水面上水氣氰氰,桶邊放著踏板,一旁還有衣架、凳子。登子上放著澡豆皂角、杏仁粉、桃花泥等洗浴之物。都是些女子洗浴用品,看來家里的女眷有人正要洗澡。
侯玄演順勢解開衣袍,脫得赤條條一絲不掛,順著踏板就鉆進浴桶。
“呼...舒服。”
水溫正好,候玄演泡在水中,微微瞌著雙眼,渾身放松。這些天積累的疲勞一起涌來,眼皮就像灌了金湯,再難睜開。
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之后,霽兒哼著小調,身披薄衫走了進來。一眼瞧見浴桶里結實的胸膛,小嘴頓時張成一個O型,眼看就要叫出聲來。待看清是自家姑爺后,小妮子俏臉登時變成了一塊大紅布,她在門口悄悄站了半晌,這才咬咬牙,躡手躡腳地走浴桶邊,從架上取下毛巾,輕咬著薄唇他搓洗起身體來。
侯玄演的眼睛再難睜開,取了個毛巾沾水蓋在額頭上,將眼睛蒙住。
霽兒羞意稍減,一絲惱怒又涌上心間,她暗罵道:“不識貨沒眼力的笨蛋!”
侯玄演感覺到腦后,伸出手。他整日和兩個丫鬟廝混在一起,摟摟抱抱是家常便飯,雖然劍未及履,早就不知道占了多少便宜。
霽兒身子一軟,差點癱在地上,想要伸手拍去祿山之爪,又不敢下手。
“霽兒,一會去給菱兒收拾一下,我睡醒了帶她回娘家。跟我那老丈人,相逢一笑泯恩仇哇。”
霽兒剛想回答,就聽到浴桶里的侯玄演已經發出輕微的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