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玄演望著遠處的清兵,仿佛地獄撕開了口子,無數的惡鬼從狹縫里涌了出來。
江南平整的大地上,這些人就如同蝗災一樣,一眼望不到頭。只是這些體型壯碩的蝗蟲不禍害莊稼,吃的是人肉,喝的是人血。入關以來幾萬個滿八旗士卒,沒有一個是不曾殺過百姓的。如果天道有知,將他們全部劈死,保證冤假錯案不會超過一只手。
秦禾緊張地握著刀柄,隨時準備拼死護送侯玄演逃走。侯玄演目測著進入火銃射擊范圍內的清兵還不足以致命,耐著性子慢慢等候,這些騎兵一旦沖到眼前,自己這邊必須全部射殺他們,不然就危險了。退進樹林前,侯玄演就讓炮營的炮手測試了射擊的距離,估算就以城郊的一處溝壑為界。
“火炮準備,炮聲一響火銃手給我齊射。”
秦禾膽戰心驚,聲音已經有些顫抖,急聲問道:“督帥,還要打么?”
清兵的數量實在太多了,就連一直陪在侯玄演身邊的親衛統領,都已經起了怯戰的心思。雖說全軍上下都知道自家兩路大軍已經在路上,但是區區兩萬人,硬抗這么清兵還是讓他有些心慌。尤其是自己營中還有侯玄演在,一旦兵敗后果不堪設想。
侯玄演也沒有想到會有這么多清兵,但是此刻顯然已經不是言退的時候,一旦逃跑自己聚會淪為活靶子。尤其是自己這一次渡江而來,全都是步兵,哪里能逃得過八旗驍騎。
若是此刻有機會逃跑,侯玄演當然會一聲令下,避開危險保存實力。但是顯然已經沒有機會,侯玄演只好故作鎮定,輕笑道:“我的援兵已經在路上,這支清兵的情報我盡在掌握,為的就是等援兵到了,一舉反攻。”
旁邊的幾個將領一聽,面帶喜色,果然越國公算無遺策,怎么可能會中了敵人的包圍。原來這都是國公的妙計,可笑自己還惴惴不安,看國公那背負雙手的氣度,輕松寫意的神情,明明就是大計得售的春光滿面,哪還有不信的。侯玄演身邊的兵將神情踴躍,仿佛天大的戰功就在眼前,情緒是會傳染的,一傳十十傳百,樹林中的北伐軍懼意頓去。
侯玄演凝神遠望,目測清兵進入射程的已有幾千人,這些人都是騎兵,若是再放太多過來,一旦炮聲響了暴露了位置,他們沖鋒過來的途中,火銃手不能將他們射殺,近身之后就是自己的噩夢。畢竟樹林伏擊,是不可能擺成陣勢的。就算擺出方陣,清兵人數這么多,圍起來殲滅自己還是易如反掌的。畢竟再強的陣法,在絕對的實力面前,都是無濟于事的。
濟爾哈朗騎在馬上,已經丟掉了自己的親王袍服,穿著一身輕便的藍色絲甲,皺著眉頭問道:“那幾個廢物說侯玄演氣勢洶洶,有北伐的架勢,怎么走到了江浦還沒看到半個人影。”
蒙古多羅特部的蘇班岱,這次率領族中的蒙八旗,跟隨濟爾哈朗一起南下。聽到濟爾哈朗的話,他彎腰說道:“漢人一向喜歡夸大其詞,張大元打了敗仗,所以大肆吹噓侯玄演的強大。依我看,南人怯弱無能,哪來的膽子渡江和我們的勇士廝殺。肯定是知道我們的大軍來了,灰溜溜地逃回江南去了。”
濟爾哈朗沉聲道:“你們不要小看侯玄演,李率泰的勇猛在滿洲都是出名的,我曾經和他一起出戰,他就如同下山的餓虎一樣,讓人畏懼。我聽說李率泰是在陣前被侯玄演親手割去的腦袋,猛虎縱然被擒,也不是誰都敢上前補刀的,這樣的人不可能是個膽小怕事的。”
蘇班岱對漢人從骨子里瞧不起,他當初依附于明朝,帶領族人居住在杏山西五里臺。后來就是因為看不起漢人,覺得漢人懦弱無能,才帶領全族一起投降了滿清。當時皇太極命令濟爾哈朗和多鐸率領一千五百人,前去迎接。大明杏山總兵劉周智沿杏山城扎營,與錦州、松山的守將合兵分翼列陣七千分翼列陣逼攻滿人。濟爾哈朗縱師殺入敵陣,沖亂明軍陣型大敗明軍,又追殺至城下攻破了兩個明軍營寨,同時斬殺了明副將楊倫周、參將李得位。
這一戰更加堅定了蘇班岱棄漢投滿的決心,在他眼中漢人是如此的羸弱,再多的人都打不贏滿洲的勇士。
遠處的侯玄演心底閃過一絲懼意,這么多的清兵,說不害怕是假的。但是事已至此,恐懼是沒有任何意義的,自己身為三軍主將,若是被手下看出自己心懷懼意,那么未打之前氣勢上先輸了三分。侯玄演自知箭法不行,火銃也不會用,干脆坐到一截樹樁上,心里默算著步數,到了時機從容睜眼道:“開炮!”
轟隆的炮聲一響,遠處的清兵陣中,如同沸水中丟進一塊石子,所殺的清兵數量極其有限,但是卻暴露了北伐軍的位置。
濟爾哈朗終于如釋重負地笑了出來:“我說猴子怎么找不到,原來是竄到山里去了,哈哈。給我上,活捉侯玄演,賞黃金萬兩。”
鑲藍旗驍騎策馬而上,如同他們自小就會的圍獵一般,散成彎月狀向山上沖來。
早就準備好的弓箭手、火銃手,舉槍射擊。鉛彈伴隨著弓箭,向著疾馳而來的騎兵射去,簡單的共事此刻發揮著巨大的作用,北伐軍可以疊加射擊,火力從未如此的密集。
侯玄演仿佛都能聽到凌亂的馬蹄聲,和混雜著蒙語滿語的叫嚷,握劍的手已經攥的失去了直覺。
濟爾哈朗沒有想到北伐軍的火力可以打退這波騎兵的沖鋒,在他看來火銃雖然好用,但是只適合倚強凌弱。在滿洲勇士的勇武面前,火銃兵一旦被貼身就是任人宰割的獵物。濟爾哈朗指揮著后面的清兵,繼續向這個不到城墻高的小山丘發起沖鋒,茂密的樹林遮擋了火舌背后的景象,沖鋒的清兵根本看不到他們的敵人有多少人馬,只能是硬著頭皮往前沖。
騎兵在前開道,裹挾著身后的步卒,終于沖到了山下。滿洲八旗兵,騎兵戰力其實相當一般,步卒才是真正的厲害。葉赫部的騎兵厲害,但是葉赫部更多是蒙古血統,當初跟努爾哈赤打得天昏地暗,就曾經說過“奴畏我騎,我畏奴步。”滿洲八旗的重步兵,普通的刀箭都攻不破他們的盔甲,皮糙肉厚如同野豬一般,到了戰場上所向無敵。
當然這些重步兵,也可以上馬作戰,也可以下馬攻堅。大部分騎兵沖到山下,茂密的樹林不利于騎馬作戰,八旗兵紛紛下馬,挺刀沖擊。他們已經看到了漢人,再也不是面對火舌和箭雨,這對他們來說就如同見到獵物一般。
火銃兵匆忙后撤,到更高的地方射擊,旁邊的刀盾兵和長槍兵頂了上去,一個鑲藍旗的佐領,一刀斬下了一個北伐軍的半邊腦袋,臉上獰笑不止。他已經不止一次面臨這樣的戰局,依照他的經驗,很快明軍就會喪失戰斗力,成為一場屠殺。
但是這次迎接他的,不再是茫然無助的眼神和引頸待屠的漢人,一桿長槍刺進了他胯下戰馬的脖子,讓他跌落下來。一個眼神堅毅的明軍,手里拿著一面盾牌,舉起另一只手里的鋼刀,劈進了自己的脖頸的軟肉。
疼,好疼,原來被人砍斷脖子是這樣的感覺。這一刻他想起了入關之后,無數死在他刀下的漢人,他們也曾忍受這樣的劇痛啊,可是我不是獵人么...為什么會被獵物割斷脖子。
沒有人回答他,無數的人馬踏著他們的尸體,在樹林中短兵相接。
一個鑲藍旗的副參領,勇不可當,一人沖陣刀劈數人,很快沖到了侯玄演身邊。眼看侯玄演一身將服,身邊很多親兵護衛,必是大官,滿將見獵心往他身邊沖來,侯玄演只覺得一陣罡風撲面,腳下一滑跌倒了。滿將一刀看沒砍下,突然一個比他還要魁梧的人,站到他的眼前,他站在高處竟然就快要和騎著馬的自己等高了。胡八萬伸手一提,將滿將拽下馬來,用腳一跺正中后心。滿將是族中有名的勇士,哪里見過這樣的太歲,簡直欺虐自己如同雞子。胡八萬踩著他的后背,一腳踢在腦袋上,靴子尖正中眼珠,將滿將的腦袋踢碎之后,回頭道:“大帥,這個地方不安全啊,要不要往山頂撤。”
侯玄演站起身來,揚聲道:“大丈夫沙場博功名,光宗耀祖、封妻蔭子就在今日,跟我殺!”
胡八萬聽得熱血沸騰,感覺大帥每一句話都說在了自己心里,他高喊一聲,雙眼充血就要沖向敵營,突然感覺身后一緊。莫名其妙的胡八萬回頭一看,自己的腰帶被大帥緊緊抓住。
侯玄演拽住他的腰帶,低聲咒罵道:“你沖個屁,你在這里保護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