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一處九進九出的大宅院內,鄭氏殘存的重要人物齊聚一堂。
鄭芝龍先是痛斥了鄭森和李成棟,然后將留守福建的手下挨個臭罵一邊。他在兩廣打得風生水起,依靠巨大的財力物力和武器優勢,將兇名赫赫的湘兵營死死壓制在肇慶府。沒成想正在志得意滿的時候,老巢傳來噩耗,福州竟然都丟了。
被訓的官員們表面上唯唯諾諾,心中沒有一個服氣的。若不是鄭芝龍不肯放棄兩廣,猶疑不定,浙兵入閩都一個月了,他還抱著僥幸不肯撤兵,福州絕對不可能這么輕易就丟了。
鄭渡是三個統帥之一,自然也挨了一頓臭罵,但是他并沒有像大哥一樣低著頭自顧羞慚。鄭二公子站出來,抱拳道:“父親,如今大勢已去,我等雖然有罪,但是就算把我們全殺光,也換不回福州了。”
鄭芝龍氣的吹胡子瞪眼:“怎么,你小子不服?”
“父親大人教訓兒子,兒子當然心服口服。但是眼下大敵當前,我們最重要的,還是要想辦法應付想在的局面啊。就算您要砍兒子的頭,也要等到咱們鄭家的危機解除了才好。”鄭渡一番話說到了鄭芝龍的心里,他冷哼一聲,道:“你有什么辦法?”
“侯玄演勢大,咱們的唯一優勢就是水師,侯玄演先前被我們的水師扼住咽喉,恨得他親自前來,足見水師對他的威脅。不如派兵前去講和,我們的水師不再鎖海,換來這六個州府不被他攻擊。咱們鄭家以六府此為根基,徐徐圖之,等待滿清南下,咱們趁機再奪回福州。”鄭渡侃侃而談,時不時還要冷眼瞥一下自己的大哥。鄭森臉色陰郁,一言不發。
反倒是鄭芝龍頻頻點頭,拈著胡子說道:“你小子這番話還算有點道理,就是不知道侯玄演那廝,會不會同意和我們將和。”
鄭渡眼里閃過一抹厲色,但是很快又隱藏了起來,笑瞇瞇地說道:“為保鄭家的基業,兒子愿意親自前往福州,與侯玄演談判!”
“好!不愧是我的種。”鄭芝龍高興地站起身來,拍著他的肩膀說道:“我有老二,真是媽祖顯靈,賜給我的好兒子。”
堂中眾人紛紛湊趣夸贊,一時間各種肉麻的話充斥著整個大堂,一群剛剛從兩廣逃來的武將,就跟打了大勝仗一樣,滿臉開心。
鄭渡朝著自己的父親暗暗使了個眼色,鄭芝龍瞧見之后,擺了擺手說道:“你們都出去吧,我兒將去福州,我有幾句話要對他講。”
眾人陸續離開大堂,只有兩個人臉色難看,一個是鄭森,父親如此寵信老二,讓他這個世子有了深深的危機感。另一個就是李成棟,跟侯玄演講和,李成棟自知將不會有好下場,很可能被鄭家父子給賣了。但是他身在鄭家大營中,就算是想要逃跑都不可能了,而且一旦鄭芝龍放棄了他,天地之大再也沒有地方能夠容得下他。想到這里,李成棟心中對侯玄演的恨意又到達了一個新的高度。
大堂內,鄭渡左右環視,見人都出去了,這才上前說道:“父親,兒子這番要去和侯玄演講和,還需要一個東西。”
鄭芝龍臉色微微一變,陰沉著臉說道:“莫非是李成棟的腦袋?”
“父親英明!”
福州城內,鎮海樓下。
繼松江水師之后,朝廷的第二個海邊水師在福州組建,由新任的福州總兵兼任福建水師提督施瑯統帥。
福州附近的島嶼上,遍布鄭芝龍的殘余勢力,他的水師失去了福州這個港口,再也無力在江浙沿岸鎖海。松江水師慢慢地收復海上失地,往來于日本的商船在此繁榮起來。
在福州附近,因為福州被攻占,許多福州籍的鄭氏水軍,不得不投靠了侯玄演。這些人在施瑯的改編帶領下,從福州開始輻射周圍島嶼,寸土必爭地搶奪著領土。
福州城內,侯玄演漫步走在萬象樓下,轉運行司的門口。此地靠著劍池,可以從水路入河直通大海。也是鄭芝龍的鎮海船塢所在,還沒有修好的幾艘新船,停在船塢中,隨著嗨呀的號子聲,船匠們正在趕制進度。
走了平國公,來了越國公,福建古時候就是越國的地盤,侯玄演這個越國公來到福州倒是符合他的稱號。越國公來了之后,并沒有封海禁船,反而大肆封賞技術好的船匠,給了他們比鄭芝龍還高的待遇,這些船匠自然沒有人偷懶。
“我去過很多的船塢,不得不說鄭氏的鎮海船塢是最大的,也是最高效的船塢。鄭芝龍若是肯洗心革面,解散部曲投奔朝廷,我愿意既往不咎保他做一個工部尚書。”侯玄演語氣玩味地說道。
周圍的官員們十分給面子,呵呵一笑給越國公的冷笑話捧場,只是笑聲干澀,一聽就是不走心的。越國公可能有意講和,但是誰都不肯去做這個率先開口的人,免得到時候戰事重開,要被拉出來當替罪羊。
侯玄演拿下了福州府之后,福建雖然還在鄭芝龍手里,但是大軍隨時可以從贛州和浙江入閩。鄭芝龍深知這一點,所以一直在地面上非常隱忍,竭力避免和侯玄演徹底決戰。
侯玄演可以從陸地上徹底將他趕下海,鄭芝龍也可以反手將他們從海面上殺回陸地,彼此之間各有忌憚。福建的士紳官吏們,人人都看得清這個微妙的局勢,但是沒有人點破。
鄭芝龍雖然失去了在兩廣的地盤,但是如果真的算起來,東南沿海的大小島嶼上遍布他的水師。他們船堅炮利,久戰海面,是一支不容小覷的海上力量。這股力量若是絕命反撲,侯玄演剛剛起步的水師,不一定能經受得住。當然,如果侯玄演鐵了心下令進攻,福建剩下的六個府,很快就將徹底被收復。到時候鄭芝龍只能退居海面了。打起來了,勢必是兩敗俱傷,一個在陸地為王,一個在海上稱霸。
跟在人群中的施瑯,突然開口說道:“國公,下官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不知當講不當講’這句話,曾經被評為最能體現中國人性格的一句話,說了這句話的人,下一句九成九是要說的。
“但說無妨。”
施瑯猶疑了一陣,還是開口說道:“朝廷不可以不平定鄭芝龍,但是不適宜在這個時候打。鄭芝龍已經失去了與朝廷一決雌雄的本錢,所在福建六府不敢作惡,不如暫時講和。”此言一出,侯玄演旁邊的武將紛紛怒目而視,瞪著這個膽大包天的降將。
侯玄演眉頭一皺,問道:“說說你的意見,打蛇不死,后必為患。為什么我不趁他病要他命,卻要放他茍延殘喘?”
周圍的眼光不善,施瑯心中也有些后悔,但是到了這個時候,只得硬著頭皮說道:“我們若是將他逼到絕路,他逃到東番島,以此為中心發展勢力,那么東南海岸將再難太平。如此一來商稅驟減一半,朝廷收入減少,東南還需要布放重兵,時刻準備迎戰。畢竟鄭氏在東番島立足之后,將徹底掌握主動權,要戰要退,都是他們說了算。”侯玄演越聽越感興趣,擺了擺手示意他停下,然后說道:“我們到閣中,你慢慢說來。”
畢竟此事牽扯到國策,這里的人太多了,難免有閑雜人等聽了去亂傳。尤其是在福建,難保鄭氏余孽沒有混在這么多官吏中。
施瑯一聽,心中大喜,國公這是看重自己的意見。跟著侯玄演和他的親兵侍衛來到萬象閣,施瑯站在一旁,接著上次的話頭繼續說道:“但是如果國公此刻不再進攻,和鄭芝龍談好,讓他放開東南通道。我們的商人可以將貿易做到南洋,商稅這一塊何止翻倍。而且福建六府,將成為鄭芝龍的桎梏,他不舍得放棄這六塊雞肋,就無心圖謀東番島,到時候將他養在泉州等六府,就如同將鷹養在鳥籠,早完成為一只任人宰割的鳥兒。
到時候既然講和,我們就可以大肆發展水師,一旦時機成熟,末將愿提福建水師,為國公生擒此獠。”
侯玄演聽得一陣心動,但還是反駁道:“我們搶了他的老巢,奪了福州,他肯放下臉面媾和?”
“國公說笑了,福建一直是大明的疆域,他鄭芝龍不當海盜才幾年?福州什么時候是他的地盤了,還不是招安之后,被此獠霸占了這幾年。這種海上梟雄,慣會隱忍,只有講和之后,他才能從內地收購我們漢人的貨物,到海上賺取錢財。他不舍得放棄福建六府的,為了能夠繼續斂財,他肯定會妥協。說不定,此時鄭家的求和使者,已經到了路上了。”
侯玄演凝神一想,他說的還真有可能,鄭芝龍可不是什么硬骨頭。佛朗機人強的時候,他投奔佛朗機人,接受天主教洗禮,取教名賈斯帕,還給自己取了個洋名字,叫尼古拉·一官。他還巴結已退隱的前幕府將軍德川秀忠,鄭一官受幕府召見,日本人視為光榮顯赫人物,自是地方豪貴常從交游,稱為“老一官”。再后來他又投到大海盜商人李旦門下,初時擔任翻譯等工作,逐漸成為李旦的得力助手,深得李旦信任。然后是顏思齊、荷蘭紅毛番、大明朝...
在后世,他甚至還投降了滿清,這個人的一生不是在投降,就是在投降的路上。如今他的處境不好,選擇投降是大有可能的。
既然如此,侯玄演就開始在心中盤算起來,跟鄭芝龍暫時講和,雙方皆有好處,但是自己這邊的利益顯然是更大的。大航海時代鎖海的威力,就連罪魁禍首鄭芝龍都想不到究竟有多大。他的水師將吳淞江所堵了幾個月,原本錢財富足的朝廷立刻捉襟見肘。急的三個大學士,胡子都揪掉了,也沒有好主意。
“施瑯所言,大有道理,若是我把你留在福建,你能訓練出可以和他抗衡的水師么?需要多少時間?耗費多少錢糧?”
施瑯單膝跪地,神色激動:“只需五年,末將必定靖綏東南,蕩平鄭氏!”
侯玄演初聽還頗為滿意,但是越聽越不對...這不是就是五年平遼的翻版么。
“五年不行,我將全力支持你,除了財政需要你們福建自己謀取,其他的政策應有盡有,向福建傾斜。你要做到的,是兩年之內,讓鄭芝龍這個人物,徹底成為海上舊聞。”
施瑯低著腦袋,腦中飛速盤算一陣,終于還是咬著牙說道:“兩年就兩年!”
侯玄演得寸進尺,繼續說道:“東番島、瓊州、澎湖我全都要!紅毛番,佛朗機番,倭奴,海盜,全都要聽到大明水師的角聲,就瑟瑟發抖;過往商船全都要給朝廷繳稅;我不喜歡的人踏進海域,就要被轟成渣滓;不喜歡我的人,進入海域也要被沉船喂魚;四海八荒之內,所有的地方,我的水師都可以登陸作戰,要讓萬國來朝,誰不來的殺他王室一族,搶他們的公主做我的女奴;蒼天覆蓋之下,日月光照之地,都是我們的藩屬。”
施瑯愣在原地,看著張牙舞爪一臉瘋狂的越國公,腦子里一片空白。侯玄演是海盜,還是鄭芝龍是?施瑯一時間有些分不清楚了。
侯玄演拍了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道:“施瑯,你是任重而道遠啊,別跪著浪費時間了,快出去忙起來吧。來,快點,跑步前進。”
施瑯暈暈乎乎地被送了出來,遠處的落日余暉,灑在海面上。蔚藍澄澈的天空,被殘陽染得如血。一陣冷風吹過,施瑯提了提精神,心道:還是先把船塢的檢修做好,作坊內還缺多少的工匠,水師的募兵有短了幾個昭示該如何著墨。
有的人心比天高,有的人卻只著眼腳下,一比一個臺階,無比的踏實。
路還是一步一步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