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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九章 破天之刃

  山東曲阜,衍圣公府的所在地。山東巡撫趙元華帶著烈火營的三萬人悄然來到城下,城門緩緩打開,迎接這三萬人進城。

  沒有人多想,所有人都以為這是守衛曲阜的正常調動,包括當代的衍圣公孔植。

  趙元華入城之后,難免路過那座落在曲阜縣城里的“衍圣公府”,占地一百多畝,一片烏烏壓壓的古建筑,三啟黑漆大門,門楹上掛著一副金字對聯,寫的是:與國咸休,安富尊榮公府第;同天并老,文章道曱德圣曱人家。

  出乎意料的是,山東巡撫竟然過而不進,讓緊張了一把的孔府門子們如釋重負。家主早就傳下話來,北伐軍的官員武將一律不準放進孔府。

  孔植去年入神京向偽清朝廷朝見,很是風光了一把,入朝之后他是班列大學士之上。小順治還在神京太仆寺街賜了一座宅子,計門、廳、樓、房一百多間,這就是北京的衍圣公府。

  北伐軍打進山東,孔府一直沒有表示,其實是大有原因的。第一他們不確定這支北伐軍能待到什么時候,萬一自己去表了忠心,滿清又打回來了,豈不是完了蛋。第二,他們認定了北伐軍是漢人的武裝,就算是打贏了奪回了江山,也不可能對他們怎么樣。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后,作為儒家文明的象征物,圣人族裔的孔家乃是累世公卿、書香貴族,故而得到歷朝歷代統治者的優容,任憑天下如何改朝換代、烽火狼煙、生靈涂炭,也總是倒不了儒門圣人的牌坊。既然倒不了圣人的牌坊,那孔家的榮華富貴,也自然能夠借著圣門族裔的金字招牌,而世世代代地永遠維持下去了。

  無數世家隨著朝代漲落而消亡,哪怕是昔日名震天下的江東王謝子弟,也早已埋沒在故紙堆里,成為了遙遠的歷史。而比東晉王謝世家還要更古老的孔家,卻依舊鐘鳴鼎食、世代尊榮。

  哪怕是天底下最尊貴的本朝皇室,在孔家后裔的眼里,也都只是“富貴不過二百年”的暴發戶。

  圣門族裔,千年世家……若說中國歷史上最有“貴族范兒”的家族,肯定非曲阜孔家莫屬!

  千年的王朝,沒有一家不對他們優容對待的,所以他們有這個底氣并沒有對北伐軍有所表示。甚至闔府上下的男丁,都還留著鼠尾辮,等著清兵重新打回山東,他們好顯擺自己的忠心呢。

  聽到院里的惡奴前來傳信,說是北伐軍進城了,正在出恭的孔植滿不在乎,撇著嘴說道:“等他們來拜謁的時候,吩咐下去不要開門,這群南蠻子不一定能打過清兵,萬一將來撤走了,見他們一面就是罪過。”

  仆人驚道:“爺,他們可是兵強馬壯的,萬一惹惱了他們,那些大頭兵沖進府來可如何是好。”

  孔植不以為意,洋洋得意說道:“他們和清兵不一樣,他們都是漢人,只要是漢人,誰敢到我們府上放肆?”

  說完之后,坐在便桶上的孔植輕輕敲了下,就有明眸徠齒的俏婢進來,小丫鬟低著頭不敢抬眼,以免污了主子的地界。提這恭桶時,要面露微笑,腳步輕盈,好像是捧著鮮花一樣。若是露出一絲一毫的嫌色,免不得要因為“不敬主子”的罪名,而有板子等著。孔家的下人有一套嚴格的“禮法”,這些充滿了“貴族范兒”的繁文縟節,自然是意味著歷史積淀下來的體面和風度。但對于伺候他們的下等人來說,則意味著無數讓人頭痛和惡心的臭規矩。

  孔家實現了極至的養尊處優,千年的優渥生活,讓他們有了成千上萬的下人,為伺候最多幾十個主子而成天打轉。

  有專門為孔家巡山的巡山戶,專門為孔家養豬的豬戶,專門為孔家搬運桌椅等用具的扁擔戶,專門為孔家割花園雜草的割草戶,專門供應府里以荊條燒成的柴碳的荊碳戶,專門為孔家糊窗戶的漿糊戶,專門為孔家釀酒供酒的酒戶,專門為孔家送新鮮蔬菜的菜戶,專門為孔家制作各種條帚的掃帚戶,專門為孔家點炮竹的放炮戶,專門為孔家進供核桃的核桃戶,專門為孔家獻杏的杏戶,專門為孔家獻梨的梨戶……諸如此類,林林總總,無所不包。

  幾乎孔家的每一項事物,都有專門的眾多佃戶為之代勞。四鄉八里無數的老百姓,都圍著孔家這一家的主子們轉。

  不同于其他豪門富戶里的佃戶,這些給孔家納貢差役的人家,全都沒有任何的報酬。也就是說,白干!

  衍圣公府以圣人子弟自居,覺得讓這些卑賤的下等人做他們家的佃戶,除了按時交地租外,能夠給他們這么高貴的世家做事納貢當差,已經是看得起他們了,應該感到榮耀才對?怎么可以還妄想要他家的報酬?

  幾天之后,趙元華派出的探子,化作割草工進入到孔府打探消息,空閑時候坐在院中,和雜役們閑聊。

  一個小探子,眼見干完了活,一群人半死不活地躺在院子里,沒有人說話,故意扯到這個話題,嘆了口氣叫道:“唉,咱們命苦啊,生在這個破地方。現在明明是農忙的時候,俺家里的田還沒有伺候好,就要到這里來鋤草。”

  一個年長的佃戶,臉色驚恐,急忙制止道:“你這個娃娃不要命了?也不看看這是在哪里就敢亂說話。”

  小探子笑嘻嘻地說道:“大叔別怕,我這不是看著這兒就咱們這些下人么。院里那些老爺們,誰肯來這里看咱們一眼呢,他們還怕臟了眼睛呢。”

  佃戶苦笑一聲,說道:“你說的也是,唉生在這個地方是咱們命苦哇,下輩子俺可不投在曲阜了。”

  小探子見他松口,繼續拿話勾他,佃戶才侃侃而談起來。

  原來當孔府的庭院內雜草叢生時,割草戶就要全家老小一起到孔府割草,一割就是連續五十多天。但問題是,當孔府庭院里雜草叢生的時候,也往往正是田野里農務繁忙之際。割草戶經常會因為要替孔家無償割草,而耽誤了自己家的收成,一來就是一家人,少一個都不行,家里的地根本沒有人能照顧,純看天意了。

  偏偏孔家又從來不肯因為你來割草,就減輕你家的租子,該交多少還得交多少,非常有原則。以至于割草戶每逢年景不好,就常有因家里欠收又交不起孔家地租而餓死的。不過孔家也不在乎,這家人餓死了,再隨便指派另一戶割草戶就是。

  更倒霉的還有水蘿卜戶,他們原本就是孔家的割草戶,本來就需要承擔割草的勞役。

  有一次替孔府割草的時候,他們把自己帶來的水蘿卜分給其他莊子的割草戶解渴,當場被孔府發現。孔府中的某個主子嘗了嘗水蘿卜后,覺得味道不錯,就下令指定這戶為水蘿卜戶。每年這戶除了繳納沉重的地租,承擔官府的雜稅,很多稅種其實是衙役瞎編出來的,收到的東西也進了他們私人的腰包,并且無償替孔府割草外,還要按例向孔府奉上數量很多的水蘿卜……結果才三年就搞得家破人亡了。

  然后,另一戶人家被指定為水蘿卜戶,因為之前從來沒種過水蘿卜,也不知去何處弄這東西,到了日子根本交不出來,于是被孔府管事奪了田地,全家趕出去淪為了流民……

  在曲阜周邊方圓百里,只要是孔府的佃戶,一定要小心謹慎,一件件血淋淋的教訓,讓他們明白了一個道理,不要隨便幫孔家人做任何多余的事,不要獻任何多余的東西。不然一旦被孔家列為定例,就要世世代代不能擺脫,自己受難不算,子孫也跟著倒霉。

  無數的血案,沒有絲毫的遮掩,路人皆知。仿佛任何十惡不赦的罪行,前面加上個衍圣公府,就變得理所應當起來。這是圣人的光環,也是歷朝歷代當權者縱容下的惡果,可怕的是此地的受害百姓們,已經習以為常。他們從未想過反抗,只知道逆來順受,圣人之說果然厲害,將這些愚笨農夫洗的明明白白的。

  曲阜的衙署內,山東巡撫趙元華看著手下搜集而來的一條條罪證,不住地搖頭。

  這一次應該是潛象營搜集罪證最容易得手的一次,關鍵是這些東西都擺在明面上,不用刻意搜查。有一種犯罪叫做有恃無恐,所謂的“圣人”后裔,在朗朗乾坤下,肆無忌憚地作惡。可笑的是,那些滿口仁義道德的君子,卻成了他最大的保護傘。

  趙元華不是讀書人,但是讓他動手,心底的惶恐和重壓還是折磨得這個特務頭子覺都睡不好。這一刀下去,有可能引發整個大明的地動山搖,責罵和詰責會鋪天蓋地而來,即使他手里握有足夠的證據,但是有些人,就是喜歡選擇性失明。

  趙元華清楚自己的身份,他是越國公手里的一把刀,即將與儒家讀書人開戰。

  以往的歷史上的經驗告訴他,此戰一開,這把刀的命運會很慘淡,勢必淪為棄子。但是趙元華相信,這一次不同了,越國公是非常之人,要做這非常之事,也會有非常的結果。

  趙元華拔出潛象營的短刃,這柄刀極其特殊,全都是用同一種材質,同一種工藝打造而成。潛象營上下從兩大統領洪一濁、趙元華,到最下面的探子,全都是一樣的規制。

  一樣的鋒利,一樣的尖銳。

  趙元華將刀插到案上,用刀身將所有的罪證釘在桌上,沉聲道:“士為知己者死,國公爺既然要捅破天,那就讓我趙元華做這個破天之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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