瀑布落潭時激起的水霰,忽然撲至陳小貓臉上。
冷冽的水汽激得她打了個寒顫,空氣中的氛圍逐漸詭譎起來。
她回首,見遠處那白羽孔雀身周竟然站著四個人。
除了四郎和云三娘,還有另一個小沙彌和另一個自己。
她伸出雙手,薄冰似的陽光正穿透她的指間,垂入幽冷的水潭中。
那一刻,她才發現,自己幾乎完全聽不到遠處那四人談話的聲音。
她的世界,只剩下宏大喧雜的瀑布落潭之聲,這聲音仿佛將她與四郎他們的世界隔絕開來。
難道,我已經魂魄離體了?
她費解地望向玄沙,卻見他笑容依舊,只是隱隱透著一絲冰冷。
遠處,四人大約也談到了羅憶和云家小妹魂魄之事,云三娘忽然騰空而起,執起手中藤條,向那白羽孔雀襲來。
四郎也雙腳微微離地,手結法印,向大孔雀推出一道藍色光符。
陳小貓錯愕,玄沙的嘴角卻微微勾起,似乎在冷靜地欣賞一出好戲。
她未及細想,便向四郎奔去。
才踏出兩步,玄沙卻閃現在她面前,擋住她的去路。
“施主,仍是不悟嗎?”
此刻,玄沙雙眸中光芒凌厲,眼中的萬千智慧,都化為無聲的威嚇。
陳小貓微微睜大雙眼,對上玄沙的雙眸,大有一股無懼無敵之勢。
二人對峙之時,那大孔雀忽展尾羽,萬道白色光華凌亂閃耀,眾人皆被照得微合雙目,四郎的神符也被白光瞬間化去。
大孔雀張開刀鋒似的嘴喙,啄向云三娘。
四郎縱身躍起,于半空將云三娘一把抓了回來。
大孔雀撲了空,嘴喙杵于地上,地面瞬間騰起一丈高的塵煙。山石樹木都隨之微微動搖。
大孔雀陡然展開雙翅,現出高大數十丈的巨大法身,張口吹出一道颶風向四郎和云三娘撲卷而來。
四郎雙手結起一道藍色屏障,擋住那道颶風,四面亂卷的勁氣瞬間將他的衣擺掀起。
他微閉雙目,氣息不濟,雙臂顫抖交錯,看上去十分吃力。
隨著藍色屏障寸寸破碎,四郎瞬間被颶風扇到地上,嘴角垂落一滴鮮血。
此時,大孔雀的白柔尾羽忽然延展出萬千白色枝蔓,射向四郎。
陳小貓見四郎遇險,心中驚駭,未及多想,伸手便要去推開玄沙。
玄沙伸出手指輕輕夾住她的手腕,她只覺一股奇異而霸道的力量順著他的經脈迅速游走,轉瞬間,就讓她無法動彈。
他仍然風輕云淡地道:“紅塵情愛皆是空洞,不要再誤入歧途。”
可惡!四郎都遇險了,誰要聽你這些!
陳小貓心中無比氣惱,怒道:“紅塵是空,那么生死有什么關系。”
她沉眸凝息,那股始終與鳳凰之火相抗的天地元力瞬間被喚起。
收手,出拳……
當玄沙感到不妙時,已經來不及了。
那一拳如流星破天而來,瞬間將他撞向半空。
她意念所至,魂魄立刻歸于肉身,洶涌而出的鳳凰之火立刻在她身周結成一團灼熱紅暈。
深吸一口氣強忍灼燒之痛,她擋在四郎面前,將那些激射而來的白色枝蔓全數收入手中,猛然一折,又全數擲向那大孔雀。
她正要躍起,準備再給那大孔雀頭部兩拳,卻覺得大腦一陣灼熱眩暈,肉身似乎在寸寸消融。
低頭,她發現殷紅如血的鳳凰之火已經淹沒到她的胸口。
她再也無法使出天地元力了。
四郎……
她回首,想再看一眼他,發現四郎也震驚而絕望地看著自己。
他用盡全力從地上爬起來,伸手想要抓住她。
云三娘立刻從背后將四郎拉住:“不要過去,你會被焚為灰燼。”
四郎近乎瘋狂地掙扎……
半空中,大孔雀忽然張口,一道席卷天地的冷風刮起,樹木沙塵都隨那道冷風被吸入孔雀口中。
我就說過,我們不會成為那樣的怨侶……她眼眶微帶濕潤,對四郎淺淺一笑。
閉了眼,她如一片枯葉,隨那股強勁的冷風進入孔雀腹中。
無盡沉寂,卻有細細梵音入耳。
我還沒有死?
陳小貓猛然睜眼,自己正端坐一方雪白地毯之上。
她細細打量一番,發現自己正在一間華美氈房中。
琉璃燈盞中,燭火輕動。
四面的珊瑚珍珠飾物搖動,泛起無數動人微光。
身下,象牙寶床雪白耀眼。
如此景象,她隱隱覺得有些熟悉,卻又完全沒有印象。
直到她看到離自己數丈遠的地方,一名白眉老僧,正對自己微笑。
陳小貓覺得,這些梵宗僧人的笑并不等于友好,就如那個玄沙一樣。
“你又是誰?”她冷冷發問。
“老僧,玄沙。”白眉老僧緩緩啟齒。
如果這是玄沙?那我先前遇見的又是誰?
她默默地看了這白眉老僧一會兒:他眉目清凈,與那十二三歲的小沙彌大不一樣。
她心中直覺這老僧大約并不是壞人,才問:“這是何處?”
“孔雀腹中。”
老玄沙見陳小貓遲疑,解釋道:“梵境有記載:鳳凰乃孔雀之母,孔雀之腹自然能幫你化去流散的鳳凰之火。所以,施主算是因禍得福。”
陳小貓心下一沉,略微有些失望。
先前她以為自己攜著鳳凰之火進入孔雀腹中,便能與它同歸于盡,四郎也能安然無恙。
此刻,若自己無恙,孔雀便沒有死,那四郎……
陳小貓立刻詢問怎樣出去。
老玄沙笑了笑:“施主,我在此處五十年,也未能出去。何必急于一時?”
“我要救人!”陳小貓語氣焦急。
“施主是想救那位少年嗎?”
老玄沙淡淡回應:“他大約已經死了。”
怎么會?
陳小貓雙眉微蹙,不愿相信。
老玄沙輕揮五指,便幻化出外面情景:
白羽孔雀將陳小貓吞噬后,終于收盡氣息,平息戰意。
此時,云三娘悄悄放開四郎。
四郎獨立于風中,呆呆望著陳小貓消失之處,眼中的光芒一點點黯淡下去。
他沒有表情,也沒有半句言語,甚至連一滴眼淚都沒有掉。
許久,他苦澀一笑,身體微微搖晃了一下,口中猛然飆出一柱鮮血,猝然倒地。
陳小貓覺得心臟開始劇烈收縮,錐心刺骨的感覺讓她渾身都微微顫抖。一種悲傷到無法言說的情緒瞬間占據了她的身體,從骨骼到肌膚,大腦到雙眸…
但她還不能崩潰,就算是見最后一面,她一定要活著出去見到他。
她極力地壓抑著自己悲傷,問老玄沙:“老和尚,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玄沙嘆了口氣道:
“一切都是由當年梵境中的一個賭局而起。
天女當年隨手撿到的那卷詩,本是我從凡間攜入梵境。
此事,只有我的朋友白羽孔雀知曉,我心中焦急,怕因此牽連因果。
白羽孔雀安慰我:人間之苦,苦不堪言,天女此去必然因情悟道,再回梵境,不必驚慌。
當時我們便打賭,若是天女能因情悟道,白羽孔雀便算贏。他可以代替我到紅蓮天城的大城主面前侍奉聽經。
若是天女未能悟道,便是我贏,從此他要當我的坐騎三萬年。
后來,我果然因這詩卷遺失而被卷入輪回。也在五十年前遇到流落街頭的天女,那時我心生憐憫,為他算出五十年后,她可與羅憶于人間重逢。”
陳小貓追問:“后來呢?”
“后來,白羽孔雀知道了這件事。他認為我是有意指點天女,讓她念念不忘難以悟道,以此騙取他當三萬年坐騎。所以,他一口吞了我。
我從此住在他腹中,與他心意相通,能互相感知一切:
他趁羅憶醉酒,將其推入井中,讓其變為地縛靈,以為可以從此斬斷他與天女的所有機緣。
此后,白羽孔雀便化為一個小沙彌,以我的名義,帶著他的法身在此落腳。
然而天意皆不可違,他終究還是沒能阻止那二人相見。”
陳小貓聽到白羽孔雀推羅憶下井一段,也微微心驚,她繼續問:“所以,他見羅憶和天女最終又相約再入輪回,便捉了他們的魂魄吃掉么?”
老玄沙點頭,手中凝出一個琉璃瓶,道:“還好,被我見到,裝入這琉璃瓶,他們暫時無礙。”
陳小貓見那琉璃瓶中光點閃爍,隱隱約約是兩人相依而立的輪廓,心中稍有安慰。
但想到四郎猝然倒地的樣子,她又悲怒難抑,道:“你們梵境之人,就可以為了一個賭約,而將我凡間人命隨意踐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