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國北疆 蒼茫的大青山如洪荒屏障,傲立于萬里戈壁之側。百丈峽谷裂土而生,像亙古以來的傷痕,無言地匍匐于古老山脈,勾勒出一道宏偉天塹。
漁陽關就筑于這天塹之上。面朝鬼方,背控代郡,是徽國北疆第一雄關。
斑駁城墻上,北策軍褪色的旗幟迎風翻卷。
老李頭放下手中樸刀,倚靠在灰黃的女墻下,燃起一筒水煙。
大風忽至,燃燒的煙葉立刻沾上無數沙礫。他罵罵咧咧,用手掌護住煙葉上的火光。
直到風沙稍停,他才收手,將腦袋和脖子上一捧捧黃色沙礫往地上撥弄。
這該死的漁陽關!他真的呆膩了。除了鬼方蠻兵、偶爾過來聯誼的西塞軍右路、商隊,就只剩沙!沙!沙!
“李伍長,開個門啦。”
大腹便便的富商周延又要進城了,他手里搖著一口袋水煙,向老李頭示好。從商多年,他早已熟知這些老兵油子們的喜好。
憑著這身八面玲瓏的本事,他幾乎壟斷了鬼方——代郡——堯京這一線所有商機。
幾百頭矮種馬馱著大堆毛皮、干酪、金銀進了漁陽城。周延走上城樓,一臉討好地將水煙袋塞入老李頭手中。
殘陽如血,曬在二人臉上,干燥而油膩。
老李頭抬眼望了天邊綿延千萬里的通紅云彩,說了句:“火燒云,明日可要熱死人,你得小心那些馬匹。”
咦,那是什么?
老李頭瞇起眼,將脖子架在女墻上,踮腳眺望。
黃沙與天空交界之處,一群人逶迤而來,如同雨前的螞蟻爬行在廣袤戈壁之上。
“警戒!”
“敵襲!”
“警戒!”
城門樓上的數百名士兵紛紛撿起身邊的刀劍長弓,嚴陣以待。
但來者似乎并非鬼方的蠻兵,待他們走近,老李頭才看清隊首大大的“西塞”二字。軍士們繃緊的神經也微微放松下來。
一名斥候飛奔至城墻腳下,向墻頭喊了聲:“開門!西塞軍奉命換防!”
“換防?開玩笑吧。何時來的調令?”
西塞軍斥候立刻攤開一卷印紙,血紅的兵部大印在茫茫黃沙映襯下顯得特別刺眼。
漁陽關守備張載披甲前來,從女墻上望了下那張調令,喊道:
“我部未收到調令,無法執行!”
“張大人,我們是接到調令立即開撥的,因為兵部特旨密行,所以走的肅陽道先入了戈壁,才這么快。
估計是兵部調令還未送達你們這邊。您看,是不是先給我們些補給,畢竟我們右路軍與你們都這么熟了。”
肅陽道是徽國西境入戈壁的一條小路,由西塞軍重兵把守。軍隊出肅陽道兩日,便能由戈壁來到漁陽關。有時兵部飛騎在路上遇到阻礙,確有短暫誤期的現象。
張載略做思量,覺得對方的話也合情理,問:“你們需要什么?”
入夜,城下的西塞軍已經搭好營帳,一團團篝火上,烤羊不停滴著油脂。
孜然味伴著肉香誘得老李頭不停咽口水。
“樓上的朋友,來吃烤全羊啦!”
“吃完羊肉咱去睡娘們……”
“你們西塞軍哪有娘們,你們只能睡羊!”
一波又一波粗獷的笑鬧,為蒼涼的戈壁之夜增添了幾分戰士的豪邁。
片刻后,厚重的城門緩緩開啟,張載帶著十車淡水和五車蔬菜走了出來。
西塞軍左路指揮使劉洋滿臉歡喜地迎了上來,抱住張載,狠狠拍打他的肩膀。
“老伙計,又見面了!”
“對啊,上次一別,有一年了吧,辛苦啊。”
“是啊,以后不會再見了……”
張載臉上的笑容忽然全部凝成了眼中的難以置信。
劉洋手中的短劍已經從他背脊透心而過。
“你……你……”張載緊緊抓住對方鎧甲上的鐵片,說不出話。
劉洋將這位“老伙計”摟得更緊了,直到對方微弱的痙攣完全消失,才像扔一個沒用的布袋般,將他丟到地上。
“北策軍私通鬼方,接兵部密令,全數清剿,格殺勿論!”
劉洋高舉寶劍,一旁早有準備的西塞軍軍士們紛紛操戈,將送水送菜的北策軍亂刀砍殺。
“關城門!快關……”
“來不及了……”
火光涌動,刀兵寒光閃爍。數千名西塞軍舉著樸刀沖入了漁陽關,不到一刻鐘,城頭旗幟變換。
漁陽關,陷落了。
老李頭從死人堆中悄悄爬起來,鉆入一處沙棘籠。
他默默看著西塞軍將樸刀插入受傷的同袍胸口,伴隨著微弱呻吟,一個又一個生命消失在他眼前。
他必須等到那些人完全散盡,才能在夜色中完成下一步逃亡。
劉洋打掃完戰場,率眾回到主帳前,似在跪拜稟報。
片刻后,帳中緩緩走出一名金甲悍將,眾軍士紛紛俯首低眉,不敢有絲毫懈怠。
那金甲悍將是老李頭從軍生涯中見過的唯一一位大英雄,所以,就算化成灰,老李頭都能認得他——西塞軍元帥葉謙。
五月十三日兵部戰報:西塞軍與鬼方勾連,出肅陽道,以詭計連奪代郡十城。
沈稷將那頁不祥的宣紙揉成一團,直接扔到兵部尚書房源的臉上。
“葉謙……我要誅他九族!”
沈稷發泄完,無力地坐回御座,他何嘗不知道,葉謙是個孤兒,沒有九族。
許久以后,有輕微的腳步聲在他背后響起。
“你來了……”
沈稷沒有回頭看四郎,只是對著桌上的行軍圖愁眉深鎖:
“張鶴元帥失了陽城、代都,現在生死未卜,北策軍戰力損失過半。
葉謙控制的西塞軍已經與鬼方匯合,還在攻城掠地。”
代郡二十城若完全失守,堯京就是萬里孤城。
沈稷自嘲一笑,莫非我戎馬半生,最后竟要棄國去都,成為一代亡國之君?
他回頭望著靜默的四郎,忽然想到多年前那人風華冠絕一世的身姿,若是她在身邊,就算百萬強敵在前,他也無所畏懼。
“陛下可曾想過,南策軍也是可用的?”四郎問。
“南策軍?魏王的當,你還沒上夠么?”沈稷搖了搖頭,那支軍隊一直是王朝的隱患,他們不趁火打劫已經謝天謝地了。
四郎微微沉眸:“代郡若能再撐住半月,或者我可以去南策軍中一試。至于西面……”
他又掐了話頭,與沈稷對視了片刻,欲言又止。
杜恒等留滯京中的西塞軍將領已經被沈稷下旨入獄。
“放了他們?難道他們不會轉身就去投靠葉謙?到時里應外合,我們恐怕一點勝算都沒有。”沈稷苦澀的笑容中夾雜著一絲犀利。
四郎眼瞼微抬,低聲問:“陛下可愿跟我去一趟出云山?”
出云山冰凌洞中,沈稷望著葉謙的尸體,防備地瞧了四郎一眼:
“所以,你們果然殺了葉謙?”
四郎沒有解釋太多,雙手結印在葉謙的尸體上輕輕拂過。
那具尸體的臉瞬間變成另一張蒼老面龐。
“這是葉謙的馬夫,它被人易了容,變成葉謙的樣子。”
“怎么可能?從前朝開始,易容之術是天命禁術,除了狐族那種一眼就能看出真假的低級術法,整個云夢大陸都已無人再敢修煉,就算有人大膽嘗試,最后也會被天數反噬,死得很難看。”沈稷滿腹疑問。
四郎長長出了一口氣,道:“原本我也覺得不可能,但能在極短時間內悄無聲息殺死葉帥的人,世間難尋,所以這件事可疑之處甚多。直到今天收到戰報,我又去秘庫中查了下。
確有一種魂術,能將身邊熟悉的人變得跟本體一樣,連氣息都可以變得徹徹底底。
只是這種魂術極其殘忍,修煉之人在千百年前就被殺絕,沒有歸入禁術行列報與神界。”
“所以,如果不是今天收到戰報,你準備把這具尸體一直瞞下去?”沈稷盯著四郎,眼中帶著幾分威嚴。
四郎輕嘆一聲:“若我據實相告,陛下又真的能主持公道嗎?”
沈稷默然。
片刻后,他仍是一臉凝重地開口:“這具尸體能幫我們什么?葉謙造反,難道他的下屬看到馬夫的尸體就不跟隨……”
他忽然住口,眼中光彩一閃而過:
“你的意思是……”
四郎點頭:“既然可以易容,真正的葉謙,也可能根本就不在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