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孤城,也要死守。”沈稷的語氣并不激昂,反而給人感覺有幾分消沉。
兵部侍郎劉央小心翼翼地詢問:“陛下,堯京過分危險,可否考慮過東狩?”
東狩,無非就是出逃的雅稱。
沈稷雙眉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平靜而緩慢地問:“朕就準備死在堯京,卿是否愿為殉啊?”
劉央心生惶恐,即刻伏地請罪。
沈稷帶著嘲諷,冷冷一笑,默然氣結。
眾人見沈稷心意堅定,便沉下心來商討守城策略。
待四門動態布局、城內安防、補給供應、信息傳遞、號令核對等巨細之事一一商量妥當,已到夜深。
沈稷允準眾人散去,唯獨留下四郎。
大殿之上,四郎長身獨立,低垂眼瞼,不發一言。
沈稷輕聲詢問:“堯京之危,不止在鬼方,四郎可清楚?”
四郎淡淡道:“異族雇傭軍雖能錦上添花,卻不可能指望他們中堅死戰。而且,若徽國自身軍威不振,即使打退了鬼方,這些雇傭軍也會成為新的威脅。黎朝、南朝都曾有先例,胡戎亂國,民不聊生。”
沈稷面有贊賞之色,道:“還是你拎得清。”
他嘆了口氣,道:“只是北策軍已經損失殆盡,西塞軍剩余部屬必須守疆,南策、諸王都各懷心思。若士氣不振,就算援軍到了,也不過是一盤散沙。”
話畢,他將目光落在四郎身上,眼中幾分期許,幾分沉重。
四郎低聲道:“我知道該怎么做。”
沈稷似乎稍稍放心了一些,不由慨嘆:“人都說皇室風光,看看我們家,魏王包藏禍心,誠王是個不管事的。也就你能讓我放心些。”
四郎立刻蹙了雙眉,冷冷道:“謝清瀾不是皇家人,與陛下有君臣,無私交。”
又是長久沉默。
沈稷似乎憶起往事,眼神又沉重了些,低眉問道:“四郎還怨著我嗎?”
四郎微微抬頭,眼中深藏的情緒終于無法壓抑,他決絕地望著沈稷:
“我對陛下沒有怨,沒有恨,同樣,也不再熱愛,不再尊敬。
今日我站在這里,只是盡我的責任。等一切塵埃落定,我就會離開。”
沈稷慢慢握緊冰冷的御座扶手,擠出一絲極其難看的苦笑,沉聲道:
“我知道了,你退下吧。順便把你插在太昊亭前的‘萬古清光’帶走,這三年無人敢去動它。”
靜夜深沉,天風繚亂,沈稷一人獨坐在殿內,心中亦感悲涼。
他發現,不僅堯京是一座孤城;這御座,也同樣是一座冰冷孤城。
乾極殿后,太昊亭 凄風孤亭,一柄橫刀斜插于低矮的假山之上,寒芒與冷月交映。
自從三年前紫霄閣主謝清瀾棄刀于此,太昊亭就時常傳出隱隱約約的哭泣。
曾有內侍深夜經過,一時好奇想去拔劍,第二日被人發現時,已經成了一具冰冷尸體,脖子上多了一抹邪暗的血痕。
四郎靜靜站在太昊亭前,對著那柄孤獨的橫刀,喚了聲:“清光。”
刀身微微震顫,忽然,黑氣回旋,橫刀緩緩跳出假山,浮上半空。
刀靈顯出小男孩兒的身形,他猛然抬頭,瞳仁中全是森寒的魔氣。
徹骨涼意瞬間在空氣中蔓延開來,將四郎湮沒其中。
幻境?
四郎眼神微微震驚:“清光,你又入魔了?”
刀靈沒有否認,只是向前漂浮了幾尺,怔怔地打量了四郎兩眼,問道:
“大哥哥,我們拉過勾,說好不離不棄。為此,清光等了你三百年。清光對大哥哥不夠好嗎?”
四郎當然記得,天池之戰后,他將萬古清光交給謝知寅封印。萬古清光在劍冢待了三百年,直到遇上幼年的他,才再次成為他的法器。
四郎點頭:“清光,一直對我很好。”
刀靈的聲音忽然變得尖銳悲切:
“那三年前,為何你要棄我在此?連一句話都沒留下。
一千多個日日夜夜,我都在想,清光究竟哪里做得不好,大哥哥說不要我,就不要我了。”
四郎面有愧色。
三年前,他并不知道“萬古清光”與自己有數百年的深厚淵源,那時,正逢他看一切皆是絕望,便在太昊亭前將“萬古清光”隨手一擲,出宮而去。
“當年我并不知道你與有過約定,是我無心之下辜負了你。”四郎低聲解釋,語氣中帶著歉意。
“沒關系的,大哥哥。以后,我不會再讓你離開我了。”刀靈忽然露出一絲詭異微笑。
稚嫩的童聲夾雜尖銳的嘯叫,仿佛是地獄的喉舌在發聲。
萬古清光忽然化為刀陣,數十道刀光劍影不斷飛旋,將四郎包圍其中。
終究還是無法避免啊……
四郎閉上眼,輕嘆了一聲。
三百年前的天池之上,他幫助萬古清光擺脫心魔時,聽到萬古清光說那句“不離不棄”,他便知道會遇上今日情形。
這因果,只能自己去承擔。
他默默站在原地,沒有出招。
刀氣穿胸而過,一聲悶響,四郎被刀鋒釘上太昊亭的立柱。
劇痛入骨……
他雙齒交顫,唇角垂落一滴鮮血,愧疚地望著魔化的刀靈。
刀靈漂浮到他面前,陰冷一笑:“大哥哥,不要怕,很快就不會痛了。”
它化為一股黑氣鉆入刀身,刀尖猛然從四郎胸前抽出,四郎的身體隨即往下沉了幾尺,無力地癱坐在地上。
萬古清光再次降落到四郎的面前,鋒刃慢慢地靠近他脖頸間柔軟的皮膚。
四郎的喉結微微動了一下,呼吸因緊張而收斂得極輕。
“大哥哥,我們終于可以永遠在一起了,你開心嗎?”刀靈的聲音有一點興奮。
四郎臉上浮現出從容微笑,似乎已經做好迎接死亡的準備。
萬古清光被他的笑容吸引,行動竟然有片刻凝滯。
瞬息間,四郎伸出兩指夾住萬古清光,從額間凝出一絲藍光,迅猛拍入刀身。
藍光在刀身彌散,一陣混亂驚恐的尖叫在太昊亭上空回旋,黑氣隨之消散。
擺脫魔性后的萬古清光仍然意難平:“大哥哥,你還是騙了我……”
四郎調息片刻,緩緩道:“清光,我已將我的一縷魂光寄于你體內,從此以后,無論我在何處,都如同與你在一起。”
“魂光?”
萬古清光的刀身震動了一下。
尋常器靈主煉制法器,都只注入一絲魂意,魂意就像器靈主思想的倒影,可以讓法器與自己的心意相通。
但魂光是魂魄的精髓,如果器靈主將魂光融于法器中,就等于將自己的一息生機交給了法器。
這種方法固然可以極大地激發器靈的忠誠度,卻意味著器靈主從此只能與法器同生共死。只有極度珍愛法器的器靈主才會做出這種舉動。
氣氛陡變,那柄寒氣逼人的傳奇神兵竟然“嚶嚶”抽泣:
“大哥哥……清光又做錯了事……”
“好了,以后,我的魂光會幫你遠離心魔。”四郎慘淡一笑,兩指輕輕拂過劍身。
幻境退去,萬古清光重新入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