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德樓內,一片死寂。沈稷站立于樓頭,靜靜眺望城墻下。
龐大的結界內,數百隊士兵正埋頭挖掘陷馬坑,丈余寬的深溝散亂錯落在平坦的大地上,好似一道道無法愈合的傷疤。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雙眉微蹙,面色凝重。
兵部尚書房源跪在他身側,雙手舉著一本密折,一動不動。
沈稷并不吩咐內侍去接密折,許久,才抬眼望向青蒼天空,又沉沉嘆了口氣。
四郎才從大結界穹頂撤下,一入慶德樓便發現氣氛異常緊張。
沈稷見他面帶疑問望著自己,低沉道:
“臨江、河間、廣川三王遭遇假葉謙所帥的西塞軍伏擊,全軍潰退。他們的十萬援軍,不用指望了。”
四郎的眼神微微驚了一下,道:“三王的軍隊戰力弱小,本來也起不到太多作用。只是這次潰敗之后,其余諸王恐怕更難出兵。”
沈稷微凄抬眼,苦笑:“據我所知,有幾位已經在跟鬼方私下勾連,以求退路了。”
四郎沉眸不語,片刻后,他從房源手中接過那本密折,對沈稷道:“房尚書跪了很久了吧?”
沈稷轉身,有些不耐煩地讓房源平身:
“去請幾位道尊和四門守備,到慶德樓重新梳理軍情。”
“這次……還要請右相嗎?”
“不必,他病得太久,已經不明所以了。”
與上次御前合議不同,參會的沒有十王使節,除了東西涼使節,伏都使者也不在其列,氛圍比先前更加凝重。
四郎首先對眾人剖析道:“目前,鬼方巫師增加至八千人,應當是舉國巫修全部出動。其中真正可出戰的巫師,起碼有五千人。
巫宗宗主正在閉關,而赫連東朱、赫連月兩兄妹是他手下戰力最強之人,任何一人的戰力都能與我國四大道尊媲美。
此外,鬼方增派了三名專司破陣大巫,似乎準備全力硬攻結界。今日大結界已經被杵出裂痕。雖然經過全力修補,但很難恢復如舊。
他們的三架搗靈器也正在調試中,調試好之后,可以直接開到大結界外,與結界壁對撞。
情況比預估的更加嚴重,鴻蒙大陣撐不過三天時間,到時,堯京就會成為一裸城,直面鬼方的投石機和破門器。”
沈稷的面容幾乎瞬間蒼老,沉聲問房源:“三天時間,還有援軍可以到嗎?”
房源搖搖晃晃地跪下,壓抑著悲切和恐懼:“南策軍遇到大雨阻道,最快半月后才能到達。伏都雇傭軍臨時決定不出兵,只有問下東西涼國的兩位使者。”
兩位使者頓時成為焦點,其中一位身著繁復藍染布的使者恭敬道:
“大皇帝待我兩邦一向親善,我們的軍隊已經在路上,只是同樣遭遇伏擊,目前正在激戰之中。勝負未定,到達的時間不能確定,請您理解。”
沈稷點點頭,保持著起碼的風度禮貌一笑:“多謝,我知道你們盡力了。”
他低頭沉吟片刻,歷數了目前可用的軍隊:“所以,三天之后,堯京僅能憑借五萬步騎和五千修士,對抗三十萬步騎和八千巫師?
以我對野利顯允的研究,他是不可能讓我們守到援軍來的。哪怕用投石機把堯京城砸成一堆廢墟,他也會在最快的時間內拿下這一役。”
無盡沉默。
房源畏畏縮縮地抬頭,試探道:“南策軍還有十五萬,各地州府還能臨征二十萬,只是……時間緩慢些。”
沈稷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問:“所以呢?”
“汝江……我們可以依托這道南北鴻溝……”
“你夠了!”沈稷用劍尖抵著房源的脖頸,阻止他再說下去。
東門守備——驃騎校尉燕來濃眉緊蹙,跪地請命道:“大徽生養燕來,愿以死報國,與陛下同進退。”
“以死報國,與陛下同進退……”
四門守備皆是跟從沈稷多年征戰的老將,危難時刻,仍然愿意同仇敵愾。
沈稷在城樓上緩慢地行走了幾步,將城外密密麻麻的鬼方軍隊掃了一眼,對眾人低聲道:
“下去吧,四郎你留下。”
沈稷邀四郎共同立于樓頭,抬眼瞭望煙霧氤氳中的黯淡江山,頗有感慨:“四郎,你可記得,十二年前你初入東宮之時,我曾帶你登過慶德樓。”
四郎微微點頭:“記得,那時你說會一世不懈,求得四海大治,百姓安樂。”
沈稷忽然發笑,消沉自嘲道:“大概每一個亡國之君,都曾經有過四海升平的雄心壯志吧。”
四郎輕嘆一聲,沒有多言。
笑罷,沈稷忽然低語道:“你是有選擇的。玄術世家,并不需要跟一個頹喪的帝王同歸于盡。”
四郎一絲淡笑:“那我可以怎樣?帶著修士們退出堯京嗎?”
沈稷面無表情,轉過頭望著身邊的少年,慘笑道:“也不是……不可以。”
四郎眼神靜定,與沈稷對視良久,他不確定沈稷的這句話是試探,還是出自真心。但這對他來說,也并不重要。
他的聲音雖然壓得很低,卻十分堅定:
“堯京之南是千里平原,此城失守,大好河山俱成焦炭。我們沒有退路,既然站在這里,我就會對這個國家盡責,直到最后。”
沈稷聽罷,又沉默片刻,再開口時,似乎有些艱難:
“我一直欠你一句——對不起。”
四郎微嘲:“你是帝王,沒有必要說這幾個字。”
沈稷神色漸善:“雖然是帝王,我……也有想做個人的時候。”
四郎的身軀微微震了一下,他忽然轉頭望著沈稷,悲哀而嚴肅地搖頭道:“可我沒有辦法……替死去的人原諒你。”
他哽咽了一下,聲音更低:“甚至,我都無法原諒我自己。”
沈稷的情緒混亂地微微點著頭:“你不必自責,是我的錯,誤了他們,也誤了你。沒關系,也許很快我就可以親自對他們說了……”
四郎眼中的悲哀漸漸收斂起來,慢慢變成一種堅毅和決絕:“陛下,縱然實力極度懸殊,已成必死之戰。但徽國還有千里江山,還有復興的實力。我們還可以拼死一搏,盡可能消耗對方戰力,為后來人做一些鋪墊。”
“后來人?誰是后來人?”
四郎搖頭:“我不知道,蒼茫天下,天命最終會歸于誰家。但無論是誰,都好過被異族蹂躪踐踏。以史為鑒,你我心中都應該清楚。”
沈稷默默點頭,臉上有慘淡笑容:“豈曰無衣,與子同袍。沒想到,多年以后同行者仍是你我。”
四郎長望遠天,沒有作答。
他默默地捂住胸前金甲,衣襟之內,那枚小小的紫色絲絳貼肌而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