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魂之后,睜眼之前,陳小貓思考了一個問題:
誰暗算了我?
雖然不喜歡她的人很多,但除了鬼方人,她沒有真正的仇家。
她感到背脊上傳來陣陣寒涼,耳畔卻似有梵音繚繞。
緩緩睜眼,她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座梵殿中央。
月光從雕花藻井中垂落,正好罩在她身上。
四面只有大大小小的梵宗塑像佇立,在淡月的輝光中,顯得朦朧氤氳,看不真切。
既然無人,她想到的第一件事情,是逃跑。
她暗運元力,卻發現經脈不通。
焦急之下呼喚祝隱,也得不到任何回應。
一種不好的預感在她心中升騰,她跨出梵殿大門想要逃走,卻止步在門檻處。
那里設有一種未知的結界,她輕輕觸碰,腦中便覺萬千絮語呼嘯,再難向前一步。
前幾日差點被甜雷劈,今天才逃出黃泉,又入這個詭異的梵殿?
——陳小貓覺得整個天地三界對自己都不太友好。
幽暗之處,有一株清香在燃燒,煙霧漸漸與梵殿的空氣融為一體。
陳小默默地從門檻邊退了回來,抬頭仰望,正殿中央是梵宗之主——紅蓮天城城主的塑像。
那塑像豐唇厚頤、微微帶笑,落落天衣垂于身側,腳下踩著猛虎毒蛇。
如果她記得不錯,這是一尊從惡業中崛起,卻以無上慈光照拂世間的至高大神,與造物的開明神一樣,有著無與倫比的神格。
每次見到他那寬憫世間一切的微笑,她都會倍感親切。
只是,此刻的大殿上,她感受到一種深深的寒涼,恍惚中,梵宗之主永遠微翹的唇角已經改變了弧度,寬厚的表情瞬間從溫和,變成了譏誚。
陳小貓忽然覺得心境煩亂,她勉強地坐回巨大的雕像前,本想靜心調息,腦中卻不斷浮現那些讓她難過的畫面。
她看到赫連月掏出那把寒光閃閃的匕首,喂向自己的脖頸;
看到堯京城下慘烈嚎叫的鬼方士兵;
的修士們義無反顧地撲向那些登樓車;
看到城樓上,賣蒸餅老夫婦焦黑的尸體;
看到四郎拿著丹藥,噙著淚喂向自己;
長老們冰冷的眼神和人群中雜亂的議論絮語……
無數悲慘凄切的場景,像尖刀一般在她的心上一點點切割,將她的心一點點凌遲。
那一刻,她結印的兩指終于顫抖著彈開,仿佛聽到有一個聲音對自己訴說世間所有的無望,那種深入骨髓的哀傷仿佛千年萬年也無法憂傷。
為什么?她為什么要承受這些?
她寧愿放棄這一切,成為一棵沒有心的樹,一枚不知疼痛的石頭,也不想再經歷人世這種種苦難。
一滴淚從她眼中悄悄滑落,滴入胸前那朵金色的彼岸花。
原本已經有些枯蔫的花朵忽然綻放出一道華光。
光芒輕靈,在身周緩緩升華,將那些焦躁迷亂一點點洗滌干凈,直到她再次體會到內心的沉靜。
陳小貓緩緩睜眼,看到十步之遙處站著一名灰衣老尼,她的面色慘白,眸光已經被黑色的戾氣占據。
“先前你的靈元從伶仃香從逃脫,我并未在意。
但這枝墜魂香是噬元香中的無上之品,它融進紅色曼殊沙華的傷,滲透無望之人的血,我從未見過任何人的元魂經得起它的浸染,你卻可以斬破迷瘴,莫非你是異類?”
“異類?如果一定要這么說的話,可能是因為我過于美貌。”
陳小貓戲謔一笑,抬頭,她看到梵宗之主的表情又重新變回慈和寬憫。
“美貌?毫無意義,何況你也沒有。”老尼逼近兩步,發現陳小貓胸前有若隱若現的光芒,她伸手,掌風一收,那朵金色彼岸花便飛到她心中。
她裂唇大笑,漆黑的牙齒好似一塊無底空洞。
“金彼岸能納人間善意,是唯一可以克制紅色曼殊沙華的靈物。難怪墜魂香也拿你沒有辦法。”
老尼手指輕輕一捏,那朵金色彼岸花順便化為一團火焰,在風中散為飛灰。
陳小貓絕望地喝問:“你究竟是何人?為什么要害我?”
“告訴你也無妨,你的靈元很快就會被吞噬,馬上你就會成為我的傀儡,從此讓謝清瀾乖乖聽命。”
陳小貓隨即看到老尼念念有詞,召出一只香爐托于掌心。
精致繁復的銅香爐中,飄出一股婀娜幽冷的青煙。
陳小貓微微閉眼,眼前的畫面更加傷感:
她在乎的人,一個個都離他而去,走進一片濃厚昏黃的迷霧,她再也找不到他們。在未來一次次的輪回中,她無數次找尋,每一次將要找到時,他們都擦肩而過,眼神空洞無物,似乎從來就不認識自己。
“爺爺……”
“四郎……”
她在迷霧中一遍遍地呼喊他們的名字,始終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失去金彼岸的護持,她無望地跪坐在地,心中的光芒搖搖欲墜。
她微微抬頭,發現眼前的梵相又變了,它低垂的雙眸中寫滿傷感和無助。
不知何處來的一點感悟,她覺得:這梵相,與自己的心相是相通的。
“這世上有億萬人,人人都有自己的悲苦執著,人人都會向你默默訴說祈禱,作為至高的神明,要容納那么多悲傷痛苦,就算那些痛苦都是虛空,都是無意義,但你也會難過吧?”
陳小貓默默地對著那尊雕塑,癡癡出神。
萬物靜寂,雕塑低垂的眼眸中,竟然滲出一點晶瑩。
陳小貓眼神震驚,她從未想到——至高無上的梵宗之主竟然會對自己的問題作出回應。
那老尼原本充滿戾氣的眼中,瞬間只剩下恐懼:
她猶記得,經書上講過,梵宗之主的眼淚,可以洗滌世間一切邪物,化去萬種戾氣。
老尼還未來得及細想,那滴淚已經墜于冰冷地面,五彩幻光乍然升起,光芒所到之處,萬物煥然一新。
她手中的香爐猛然炸裂,香灰四濺,落于老尼的灰色鐘衫之上。
瞬間,幽暗的火光布滿她的全身,她口中不斷發出祈求慘叫,在墜魂香瘋狂的反噬中化為劫灰……
晨曦已至,陳小貓緩緩邁出梵殿的大門,再回首,身后那尊雕塑依然微微帶笑,似乎從來沒有過任何變化。
祝隱已經載著四郎找了她了一夜,聽到陳小貓的召喚,他們立刻趕來。
四郎帶了一件斗篷,輕輕給她披上,擁著她坐上大紅龍,騰空而去。
“小貓,不要怕,我們回家。”四郎低聲細語。
“嗯……”她依偎在他懷中,恍若做了一場大夢。
凰澤寺一間禪房,一名正在冥想的老尼口中忽然吐出一口鮮血,她匆忙地沖到幾案旁,將幾刻香粒放入香爐中,隨著煙霧漸漸升騰,她的呼吸逐漸舒緩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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