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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溫酒

  陸姐是正月初五回來的,大紅色的羽絨服,暗紅色的高跟靴,還有鮮紅的針織帽。

  喜慶得跟個待嫁的新娘似的。

  她一回來,張婷就把周瑾要簽約經紀公司的事情告訴她,陸姐一愣,“沒聽他提起過啊?”

  “我也就這幾天才知道啊,還是在年夜飯的時候聽東哥說的呢,好像這幾天就要去魔都面試了。”

  張婷跟個小特務似的,把周瑾的情況報告給陸姐。

  “這是好事啊,”陸姐笑道,“我去問問他,怎么也不提前說一聲。”說完就上樓了。

  張婷縮在咖啡廳柜臺后面,偷偷伸了伸小舌頭。

  這姑娘是有自己的小盤算的。

  周瑾就算以后真的紅了,能提攜她了,至少也要好幾年之后,現在還是先討好陸姐再說。

  畢竟陸姐可是給她發工資的。

  陸姐走到周瑾的房門外,“咄咄咄……”熟練地敲響房門。

  十平米小屋里,周瑾坐在電腦前,對著一堆資料猛看。

  都是糖人給他發來的,一些藝人經紀的條款、保密協定和法律規定什么的。

  陸姐敲門的時候,他正被這些東西折磨得頭大。

  但是又不能不看,因為這至少代表了糖人的誠意。

  如果面試等于走過場的話,那么簽約的時候,這些條款可是要拿來簽合同的。

  “來了,”周瑾好容易把目光從電腦前挪開,跑去開門。

  于是一身紅的陸姐,就出現在他眼前。

  “怎么穿成這樣,你本命年啊?”周瑾奇怪道。

  陸姐道:“我呸,我本命年十年前就過了。”

  周瑾:“呃……”陸姐這是多大來著?

  陸姐進屋,一眼就看到亂糟糟的被子,特嫌棄,“你都多久沒出門了啊,被子也不疊?”

  周瑾納悶道:“疊它干嘛,晚上不還是要蓋嗎?”

  他打小就搞不清楚這個道理。

  “你早上吃了飯,晚上還吃嗎?”

  陸姐三下五除二把被子疊出個小方塊,一屁股坐在床上。

  周瑾很想說,我早上吃早飯,晚上吃晚飯,和疊被子有什么關系?

  不過看陸姐的眼神沒敢說出來。

  “看什么呢?”陸姐瞅瞅電腦屏幕。

  周瑾道:“糖人那邊給發來的資料,一些規定之類的。”

  “什么時候給你的通知啊,居然還瞞著我?”陸姐不滿地踢他一腳。

  周瑾笑著躲開了,“就之前幾天,你回家過年了嘛。”

  “那,你以后是不回橫店了?”陸姐問。

  “就算簽上了公司,不也得來橫店拍戲嗎?”周瑾笑道,“糖人是拍古裝戲起家的,以后說不定一年,得有好幾個月待在橫店呢。”

  陸姐微微點頭,“這樣也好,本來還想把錦衣衛的分子折算給你,對了,以后記得給我拉客啊。”

  “還有你這房間,也不準動,萬一你要是紅了,我還能租出個大價錢。”

  不得不說,陸姐的商業觸覺十分敏銳,一瞬之間就抓住了周瑾未來的商業價值。

  看著陸姐的眼神,不知怎么的,周瑾突然有一種要被吃干抹凈的錯覺。

  “哪天去魔都啊?”

  “初六就得過去,初七面試。”周瑾道。

  “那不就是明天?我要是今天不回來,你是不是不打算告訴我了?”陸姐氣咻咻地捶他一下。

  “晚上過來吃飯啊,就當給你送行了。”陸姐甩下一句話走了。

  周瑾躺在床上,雙手枕著腦袋,看著有些白色的,有些落皮的屋頂,覺得有點惆悵。

  如果說橫店有什么留戀他,或者能讓他留戀的,可能就是陸姐了吧。

  雖然二東子嘴上說得敞亮,但是周瑾知道這胖子是個小心眼。

  他以后要是紅了還好說,要是落魄了想回到橫店,嘿,就等著二東子給他穿小鞋吧。

  所以二東子這個人只能當朋友,不能當兄弟。

  張婷不用說,只希望等著周瑾紅了,能拉上她一把,這其實是個很有心眼的姑娘。

  至于老鄭頭就更是泛泛之交,一大把年紀了,怎么都不會對個小年輕有什么真感情。

  陳陽也許還會舍不得他,不過這小子更希望的是,周瑾飛走了然后把他也帶上。

  所以啊,周瑾把身邊這些個朋友細細數數,發現還真沒有能交心的。

  算是失敗嗎?

  周瑾笑笑。

  沒什么可遺憾的,他也從不曾主動走進過別人的內心。

  晚上,在二樓,陸姐的小客廳。

  沒什么菜,只有餃子和酒。

  不是那種玻璃瓶裝的酒,而是老式的瓷器做的酒壇,上面還蓋著紅色的酒塞。

  陸姐遞給他一個酒杯,然后把酒塞取下來,一股酒香頓時溢滿了整個屋子。

  “這是什么酒啊?”周瑾問。

  “不是什么好酒,以前家里自己釀的,也有人管這個叫女兒紅。”

  陸姐拿個酒壺,把酒壇里的酒都給倒了出來。

  “這個得用開水溫一會,”她拿個裝滿開水的壺,然后把酒壺放進去。

  周瑾以前喝的最多的,是可樂和啤酒,溫酒只在電視里看過,還真沒這么講究過。

  “先吃餃子吧。”陸姐倒了一碟子醋過來,“嘗嘗看怎么樣。”

  周瑾自然一豎大拇指,沒口子地道好。

  陸姐在桌子底下輕踢他一下,幽怨地道:“你這人也就看著老實,其實沒一句實話。”

  周瑾笑笑沒搭茬。

  “都說上馬餃子下馬面,回來的人一定要下面給他吃,這樣就能把他的馬腿絆住,他就不會再走了。”

  陸姐一手托著腦袋,一手拿著筷子,輕輕敲著瓷碗。

  “你說這是真的嘛?”陸姐的笑容里滿是失落,“上回就是沒讓你吃上面條,所以你就走得這么早。”

  周瑾放下筷子,道:“我還會回來的。”

  看著陸姐的樣子,他突然有點不忍心,笑著道:“你不是還說讓我幫你拉客嗎?到時候一定給你拉一幫明星來。”

  陸姐搖搖頭,輕聲道:“不一樣了,不一樣了。”

  空氣慢慢寧靜下來,兩個人都沒再說話。

  “你可以不走嗎?”陸姐忽然抬起頭,問:“就在橫店,有時候接接戲,沒戲的時候就經營下錦衣衛,下雨的時候和老鄭頭下下棋,還可以和二東子他們喝喝酒……還有我……我們可以包很多餃子出來賣……”

  她說著說著就笑了,然后低下頭。

  周瑾想象著她說的場景,有些遲疑,忍不住輕輕點頭。

  如果是你希望我留下的話,他在心里說。

  但是陸姐沒看見。

  于是他說:“我可以留下的。”

  “呵,騙子。”陸姐戳穿了他。

  她抬頭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忽然就覺得有點陌生。

  其實,她從來沒有真正地了解過他。

  這個男人是一個濫好人,為普通朋友,朱哥、陳陽、老鄭頭,都可以熱心幫助,哪怕是用錢,也沒推辭過半點。

  但是他卻始終不肯把內心打開。

  誰也走不進他的心里。

  哪怕他說他愿意留下,也是說謊。對朋友的那種善意的謊言。

  可能第二天一早,他就留下一張紙條,人走得沒影了。

  “酒好了,”陸姐把酒壺拿起來,給周瑾倒了一杯。

  周瑾淺淺地喝了一口,溫熱,綿軟,香醇,就和女人一樣。

  “來,這杯就算為你送行的。”陸姐給自己倒了一杯,和周瑾碰了一下,然后一飲而盡。

  “還有這杯,就算祝你前程似錦。”陸姐又倒了一杯。

  “嗯,這杯就算敬你我相識一場。”陸姐繼續倒酒。

  周瑾給按住了,“咱們先吃幾口餃子吧,一下喝太多容易醉。”

  陸姐笑他,“黃酒才多少度,醉個什么?”

  周瑾沒辦法,只好和她又喝了一杯。

  “那這杯呢,”陸姐想了半天,沒想出由頭來,“不管了,喝吧……”

  周瑾攔住她,“咱們先緩一緩行不行,等會再喝?”

  這個黃酒度數確實不高,可是不知道為什么,一連幾杯下去,他都感覺有點暈乎乎的。

  “怎么,不想和我喝酒?”陸姐一把把他的手甩開,看著他道,“簽上糖人了,以后也用不上我了?是吧?!”

  “我沒有,你喝醉了……”周瑾很想扶額,為什么就不能講點理呢?

  “騙子!”

  “我騙你什么了?”他覺得情況好像有點不妙。

  “你一直就沒說過真話!”

  “你會留下來嗎?為我嗎?”陸姐忽然提高了嗓門,“呵呵,騙子!”

  周瑾在心里說,如果你希望我留下的話。

  他這輩子有過雄心壯志,也想過要去建功立業。

  可是如果你肯給他一杯酒,再為他做上一頓餃子的話,也許他就會留下來。

  “虛偽!”

  陸姐一針見血,戳穿了他的謊言。

  “就算你留下來了,過不了幾年就會厭倦,然后說,當初我可是為你留下來的,呵,我特么多么偉大!”

  “你這個人,太自私了。”陸姐的眼神變得無比銳利。

  周瑾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無論什么時候,你都想讓自己立于安全的地方,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應該也和二東子說過什么,我可以留下來的鬼話吧?”

  “二東子怎么可能這么干呢,你明知道他一定會故作大度,說什么祝你前程似錦的屁話!”

  “明明是你要走,搞得好像是二東子愧欠你一樣。”

  陸姐的話像一把把刀一樣。

  周瑾沉默了。

  “現在,你也想讓我說什么,你離開橫店是對的,這種鬼話吧?”

  “這樣你就可以毫無愧欠地走了,以后回來看一眼,就算是不忘故人了是吧?”

  “好,我說,拿著你的行李滾吧,混出個人樣來,然后給老娘拉客!”

  陸姐說著說著就哭了,把腦袋藏在臂彎里。

  這個女人原來像一只貓一樣驕傲,這個時候卻縮在椅子上,好像是被遺棄了一樣。

  周瑾沉默地看著她。

  如果你說,你希望我留下的話,我就會留下。

  這一句是真的。

  但是他沒有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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