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在下。
潛水訓練結束的時候,墨上筠在雨里罰站;
格斗訓練結束的時候,墨上筠在雨里罰站;
學員去食堂吃飯之時,墨上筠在雨里罰站;
學員洗完澡去上課時,墨上筠依舊在雨里罰站。
整整五個小時。
閻天邢想必早就將對她的懲罰給傳達下來,所以從頭到尾,沒有一個教官來管墨上筠,只有幾個路過的、不明所以的教官會偶爾停駐,打量墨上筠幾眼。
墨上筠倒是格外坦然,保持立正姿勢直視前方,任憑風吹雨打,依舊在狂風驟雨里站得筆直、紋絲不動。
被罰站的經歷,在墨上筠記憶中有很多,那些師父最初訓練她的時候,有事沒事就喜歡讓她罰站,而且她每天都需要站軍姿,一連站五個小時也不是沒有過。
她甚至在冰天雪地里站過軍姿。
眼下這種環境,對她而言,完全是可以接受的。
她欣然待之。
GS9一隊辦公樓。
閻天邢剛進辦公室,就撞見站在他辦公桌前的阮硯。
外面天色已黑,辦公室里沒亮著燈,閻天邢進門的那一瞬,外面倏地劈過一道閃電,將站在桌前的人影輪廓勾勒出來,但在一閃而過的光亮里瞅見阮硯的臉,畫面多少有些詭異。
好在,閻天邢心理素質強大,淡淡一瞥,就淡定地將燈給打開了。
明亮的光線充斥在辦公室里,先前染著一身陰森恐怖的阮硯,也成了一氣質優雅的青年貴公子。
“什么事?”
一點都不為阮硯的出現而驚訝,閻天邢隨口問了一句,便徑直走向辦公桌。
阮硯道:“跟緝毒大隊那邊協調好了。”
“嗯。”
閻天邢拉開辦公椅,坐了下來。
微微一頓,阮硯又想到什么,輕描淡寫地補充道:“還有,秦蓮不見了。”
閻天邢動作微頓,涼涼地看了阮硯一眼。
阮硯便繼續道:“步以容已經去調查了,讓我轉告你一句。”
他只知道秦蓮是考核的學員,因為親姐姐違法才被一并帶走,具體的事情他只是大致聽說。不過既然事情已經發生,著急也沒什么用,阮硯便當普通的事一樣跟閻天邢匯報了。
擰著眉頭盯了阮硯片刻,半響,閻天邢干脆收回視線,懶得看他。
說完第二件事,阮硯又慢條斯理地開始說第三件事,他道:“姜隊那邊來消息,墨上筠什么時候罰站結束,她爸打電話過來找她。”
“讓他等著。”
提及墨上筠,閻天邢便有些煩躁地回應道。
見他這般反應,阮硯微微偏著頭,仔細打量了閻天邢幾眼,最后倏地想到什么,恍然問:“你跟墨上筠分手了嗎?”
閻天邢拿座機話筒的動作一頓,差點兒直接把座機砸到阮硯身上。
冷冷剜了眼阮硯,閻天邢涼聲道:“做好你的事。”
阮硯眼瞼微垂,站了片刻猶豫,最后竟是一句話都沒有說,便離開閻天邢的辦公室。
并且走的時候,還難得貼心地幫閻天邢關上了門。
阮硯說出那樣的猜測,不是完全沒有根據的。
昨晚上課前,牧程無意中跟他提及跟墨上筠的談話,并且詢問他這個跟墨上筠走得近、有默契的朋友,墨上筠的目的是什么。
連牧程都后知后覺地察覺到什么。
重要的是,阮硯先前為他們倆算過命——必分。
手上的工作暫時告一段落,阮硯在自己的辦公室里待了片刻,之后就拿起雨衣離開辦公樓,一路走向學員基地。
繞了一圈,阮硯才找到在空地上罰站的墨上筠。
墨上筠身形纖細,加上光線昏暗,好幾盞路燈都壞了,離得遠一些去看,完全會忽略掉墨上筠的存在,只會將她的身形跟周邊的環境融為一體,阮硯辨認了好一會兒,才走至墨上筠身邊。
墨上筠看到他,有些意外,視線便稍稍移到他身上,只是她很快移開目光,直視前方,也沒有分毫動彈。
阮硯借著昏暗的光線,看了一眼手表,然后朝墨上筠道:“時間差不多了。”
就在這時,一輛吉普車開了過來,寂靜的夜里響起的車聲無比響亮,由遠及近,很快就抵達附近。
車門一開,司機就跑了下來,見到阮硯也在后,他便沒有跑得太近,而是站在不遠處,抬高聲音朝墨上筠喊道:“005,你可以休息了!”
說完后,他朝阮硯敬了個禮,然后才跑上。
很快,聲音再一次響起,司機開著車離開。
猶如木樁一般站著的墨上筠,總算是移動了身體,她往前走了兩步,然后活動著自己僵硬的雙臂和脖子。
“你怎么來了?”
活動了幾下,墨上筠便偏過頭,朝阮硯詢問了一句。
“來看看,”阮硯說著,順勢從兜里掏出油紙包著的食物,“喏。”
墨上筠訝然地接過那包油紙,同時還假惺惺地客套道:“不好吧?阮教官。”
“天知地知。”
說話時,阮硯還坦然地朝天空看了一眼。
“謝了。”
墨上筠不客氣地收下。
雖然沒什么運動量,但站軍姿也是個體力活兒,光是出的汗水就足以將衣服打濕了,現在錯過晚餐,她正餓得慌呢。
食物擺在跟前,沒有不接受的道理。
天空飄著毛毛細雨,但并不影響吃東西,墨上筠打開油紙,發現里面竟然包著半只烤雞,香味撲鼻,格外誘人。
墨上筠笑眼看向阮硯,“這么豐盛?”
將帽檐往上一抬,阮硯一本正經道:“生日禮物。”
扯了一根雞腿遞到嘴邊,墨上筠咬了一口,發現還熱乎乎的,她便笑瞇了眼,朝阮硯附和道:“也對,雞跟鷹多年前也是一家。”
嘴角微抽,阮硯無奈道:“鷹也給你留著。”
站在空地上偷吃太明顯,墨上筠和阮硯交換了個眼神,最后選擇在一棵樹下偷吃。
這里平時沒什么來,加上學員在上課,天氣也不算好,潮濕的空氣讓人多待一會兒都受不了,所以隨便找個能擋的地方,就不會有人發現。
墨上筠慢條斯理地吃著雞腿,因為太香,差點兒將骨頭都給吃了。
阮硯玩了會兒手機游戲,然后朝墨上筠問:“你跟閻天邢分手了?”
“……嗯,”墨上筠淡淡應了一聲,旋即奇怪地擰眉,“這都知道?”
“猜的。”阮硯淡淡道。
他還能猜到,是墨上筠提出來的。
首先閻天邢不會那么欠抽,會挑在墨上筠生日的時候提出分手。
其次閻天邢最起碼的人品還是有的,真做出生日分手的事,也不會將墨上筠罰站那么久。
加上墨上筠先前的行為、問題等,怎么想,都該是墨上筠自己提出來的。
“哦,”墨上筠將骨頭丟到油紙角落上,又撕下一塊肉來,問,“那你是想找機會推薦封帆?”
微微抿唇,阮硯道:“不。”
“哦?”
墨上筠笑眼看他。
停頓片刻,阮硯又道:“封帆有女朋友了。”
墨上筠咬了口雞肉,身子往后一倒,靠在樹上的同時,眼睛里閃爍著明亮的笑意,她輕松且愜意地道:“那是件好事兒啊。”
阮硯沒搭話,頗為不爽地皺了皺眉。
反正將墨上筠和封帆湊成一對的事,現在是沒有指望了。
吃完手中的肉,又扯下一只雞翅,墨上筠倏地打趣道:“阮哥,兄弟的對象都有著落了,你呢?”
阮硯打量了她一眼,反問:“你呢?”
“我比你年輕。”
墨上筠理所當然地道。
阮硯:“……”他們倆也不是忘年交,年齡差距不大。
墨上筠又問:“家里不催婚嗎?”
“不催。”
“深明大義。”
挑了挑眉,墨上筠有些感慨道。
“嗯。”
對于墨上筠的褒獎,阮硯坦然受之。
從小到大,家里就很尊重他的決定,封帆早些年就被介紹各種相親對象,但他家從不強迫。
對象、婚姻、事業,一切都由他來抉擇。
墨上筠偏頭打量著阮硯,半響,挑了下眉,“真好。”
“嗯。”
“你也是軍人家庭?”
“不是。”
墨上筠眨了眨眼,似乎很好奇的樣子。
他們都不曾過問過對方的家事,當然,也不主動跟對方說過自己的家庭。
但是,今天的墨上筠卻很好奇——什么樣的家庭,會教出這樣的阮硯?
被她盯了好一陣,阮硯猶豫了一下,最后道:“我爸是大學教授,我媽……”
想了半天,阮硯道:“無業。”
準確來說,現在是處于“無業”狀態,安心跟老公過著二人小日子。
不過她的人生經歷還是挺精彩的。
“真巧,”墨上筠勾了下唇,道,“我媽也無業。”
話罷,兩人對視了一眼,下一刻,倏地笑了起來。
無聲的笑,然后偏過頭去,抬眼看著前方夜色下的細雨。
阮硯沒有問及閻天邢的事,墨上筠也沒有主動說。
兩人聊了些有的沒的,家人,過往,研究項目,就這樣,一直等墨上筠將烤雞吃完。
墨上筠說岑沚曾有多不顧家,她兩三歲的時候,岑沚就將她交給年僅六七歲的墨上霜看管,后來她外婆來家一趟,見狀后訓了岑沚一頓,然后把墨上筠給接回去自己照看了。從那之后,墨上筠到中學之前,都很少回家。
阮硯說打他記事起,他媽在生活上就等同于白癡,往后多年都沒有改變,不會做飯卻經常心血來潮下廚房,于是隔三差五地炸掉廚房,偶爾做上一頓還算過得去的飯菜,味道卻一言難盡,他跟他爸強撐著吃完,結果當晚就進醫院了。
此后為了自己生命著想的阮硯,覺得自己的人生才剛開始,不該報銷在母親手上,所以就開始自學做菜,雖然最初因遺傳了母親廚房殺手的基因而搞得全家手忙腳亂,但畢竟智商在線,多加嘗試后,后來總歸是有些長進的。
墨上筠聽得津津有味。
阮硯的家庭比她想的還要溫馨,父母恩愛,對唯一的兒子也不溺愛,理性教育。
日常的生活,溫馨的點滴。
墨上筠便漸漸能明白,為何阮硯會長成現在的模樣。
阮硯時而會有些任性、單純,甚至有點小拽,但他足夠的優秀,足以撐得起這些小瑕疵。
因為在溫暖、寬容的環境下長大,所以才會有表面酷拽、實則溫柔的阮硯。
吃完半只烤雞,墨上筠覺得有些撐,在將油紙把骨頭包起來的時候,墨上筠忽然想到閻天邢。
她跟閻天邢交往半年,都有種“未曾了解過他”的感覺,大抵是,她跟閻天邢沒有這樣聊過天吧。
他們都很少會提及過去。
偶爾提及,都小心翼翼的,怕對方多想。
因為在意,所以膽怯。
隱約聽到車的聲響,似乎是沖這個方向來的,墨上筠回過神,迅速將骨頭包好,然后毫不客氣地將其遞給阮硯。
阮硯一愣,也順其自然地接了過去。
“聽說我爸今晚會打電話找我?”
從地上站起身,墨上筠一邊問著,一邊把作訓帽摘下來,擰干帽子上的水。
“已經打過來了,”阮硯說道,抬眼看向車來的方向,然后補充道,“應該是來接你的。”
話剛說完,就見到車燈亮起,一輛越野車徑直朝這邊開來。
墨上筠瞇眼看去,就見熊智昕打開車門,從車上跳下來,她環顧一圈后,很快就發現站在樹下的墨上筠,繼而小跑著過來。
很快,阮硯也從地上起身。
熊智昕跑近后,注意到阮硯,當即站定,朝他敬了個禮,恭敬地喊道:“阮長官!”
阮硯朝她微微點了下頭。
熊智昕便朝墨上筠道:“墨上筠,你爸有事找你,我現在帶你過去。”
“嗯。”
墨上筠從容應聲。
熊智昕沒有多加停留,趕緊將墨上筠帶上車。
在上車前,她遞給墨上筠一件雨衣和一條毛巾。
墨上筠在雨里站了那么久,雖然在休息的時候擰一擰衣服上的水,但走路依舊在滴水,跟從河里撈上來沒什么兩樣。
雨衣和毛巾對她都不起什么作用,但雨衣可以隔絕她和座位,而毛巾也可以擦一下頭發。
墨上筠都欣然接受了。
穿著雨衣坐在副駕駛位置,墨上筠一言不發地擦拭著頭發,心里想的卻是墨滄的電話。
早上燕寒羽就告知她,今晚墨滄會打電話過來。
那時候一直覺得違和。
墨滄不是那種善于表達的人,她過生日的時候,墨滄鮮少會給她打電話,偶爾也就因岑沚打電話來、他在一旁就聊上幾句,有時候岑沚也會忘記,而墨上霜也會有因太忙或部隊規定而無法打電話給她的情況。
她不覺得墨滄會因為她電話時的一個生日,而提前讓人通知她做好準備。
墨滄不會因她的生日費那么多心思。
尤其是在這種接電話都極其困難的情況下。
或許有別的什么事。
墨上筠心里這么想著,于是很快就聯想到先前岑沚電話里所說的事。
閻家,閻天邢。
熊智昕的車速依舊很快,不過墨上筠習以為常,平靜地看著窗外的景色一幕幕從眼前晃過。
她想到阮硯剛說的,中學時因住宿、學業太忙而忘記父親的生日,第二天他媽便來學校給他請假,帶他去給父親買生日禮物,然后看著他做了一堆的飯菜,等著父親回來補上這一個生日。
晚上他媽還沒有放過他,將家里長輩的生日都跟他說了一遍,讓他牢記于心。
從那之后,他就被迫記得家里所有人的生日,不敢再忘。
——“她說,一個人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生日,因為自己的成長、這一年的經歷,自己心里都有數,一個人慶祝自己的到來反而顯得一無所有。正因為這樣,我們需要記得家人的生日,我們得慶祝這一天他出現在這個世上、成為我們的家人。所謂生日,其實是所有重視他的人的節日。”
墨上筠一直覺得生日無所謂。
被遺忘了也無所謂。
但,在聽到阮硯重復他母親的話時,墨上筠卻著實有些觸動。
這樣啊。
還會有人這么想。
一個人的誕生之日,會成為那些重視他的人的節日。
說出這樣的話的人,該是多溫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