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特伍德的電影里,充斥著各種各樣的英雄元素,但在《百萬美元寶貝》的片頭,卻給人一種對小人物的情懷抒寫,幾個長鏡頭的來回切換,把激烈的拳臺和亢奮的人們刻畫的非常到位,即便江火不曾親眼目睹這些拍攝畫面,但她也清楚,這些內容,是預備鑲入影片信息的片段;而當銀幕上的畫面切成居高臨下的超廣角鏡頭后,那種線條的扭曲延伸,更是將畫面拉成了一個豎狀漏斗,而拳臺所在的位置,便是紛爭的中心。
眼尖的江火已經捕捉到了拳擊手入場通道口的那具身影,因為鏡頭的緣故,由她扮演的瑪吉此刻半沒在人群之中,修長的身軀因為燈光的照射,反向拉出一個狹長細小的陰影,雖然沒有特寫,并且還是廣角群戲,但瑪吉的身影,卻和激烈的拳臺、亢奮的觀眾,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那種巋然不動的感覺,直接就進吸引觀眾的目光。
“原來這個鏡頭是用在這兒的。”
江火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同時也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新鮮感。
到目前為止,她總共出演了七部影片,但除了《臥虎藏龍》和《失眠癥》以外,其它的影片不是原創,就是被修改的面目全非,以至于她根本就沒法和空間里的那些前世作品相對比;但她在觀看那些影片的時候,壓根就沒有現在的緊張感,因為那些原創影片或者修改影片都有著能夠令江火心安的保險,不是有著雄厚粉絲群體的游戲,就是有成龍、諾蘭、喬納森、漫威超級英雄這些因素兜底,所以她根本就沒有那種失去作弊感的心理壓力。
而現在,坐在華納的放映廳里觀看《百萬美元寶貝》時,她卻能夠感受到心潮澎湃般的忐忑和期待,心里更是充斥著莫名的緊張和自豪,以及對伊斯特伍德的欽佩。
雖然還是那個版權,雖然還是那些人馬,雖然還是背靠華納,但這部影片剛開頭,就讓江火瞧見了不一樣的電影,超廣角鏡頭和陰影中的自己——這些都是原影片之中不曾有的。
如此一來,她就更不知道,這部影片究竟會達到什么樣的程度。
但她明白,這些改變,全都是因為她的出現,若是換個白人,興許就沒這些問題了。
此刻的她已經沒在考慮結果,她只想知道,在伊斯特伍德的操刀下,這部按照原定軌跡組建劇組、開機拍攝的影片,究竟會變成什么模樣。
激烈的拳擊比賽很快就落下帷幕,由伊斯特伍德扮演的法蘭基教練成功的帶領自己的弟子贏得了這場比賽的勝利;當鏡頭聚焦在法蘭基教練的身上時,溢散而出的興奮與欣慰頓時被鏡頭收納抓捕,而后便再次拉高,以一個漂亮的環繞,找到了隱匿在入場通道口的瑪吉,將那張充滿著渴望的平凡面龐,印刻進了觀眾的記憶里。
緊接著,便是那日拍攝的通道戲碼,瑪吉迫切的希望法蘭基教練能夠指導自己,但對方壓根就沒有這種意思,由于通道內部燈光的明暗轉換,江火能夠清楚的感受到暗亮之間的自然閃切,這種由燈光和場景營造出來的鮮明對比,可比簡單的鏡頭切換高明多了。
雖然在拍攝的過程中,江火總是被伊斯特伍德強令補妝,但從鏡頭中看,經過燈光師和后期人員的修飾,化妝的痕跡被抹除的一干二凈;但可惜的是,就在江火想要繼續打量自己的面龐時,因為被法蘭基教練拒絕,所以瑪吉的戲份,在這兒出現了一定程度的斷檔。
接下來的幾分鐘內,全都是法蘭基教練的戲份,他先是拒絕了想要打更高一級比賽的弟子,回到家后,又顯露蒼老姿態,做出基督徒的祈禱動作,祈求萬能的主能夠保佑自己的孩子,而后又來到教堂,和神父進行了一場并不友好的交談——
鏡頭中的伊斯特伍德仿佛化身成了一名行將就木的留守老人,這個風靡了數代人的西部牛仔現在看起來毫無魅力可言,僅僅是和神父的幾句爭執,就表露了法蘭基此刻的心態:他希望自己能夠得到主的庇護,但愿望未曾實現,于是便開始懷疑起主的真實性。
短短幾分鐘的時間,江火的腦子里就已經出現了法蘭基的境況,這種快速的敘述手法令她眉頭微挑,雖然伊斯特伍德表演的足夠有張力,眼角眉梢都能流露出空巢老人的孤獨和寂寞,但——由他體現出來的厚度,再次讓江火體會到了當初的那種壓抑,感受到了之前甩掉的陰影,說的難聽一點,她感覺到了從銀幕上散發而出的陰郁和黑暗。
然而,就在江火對影片營造的氛圍和情感抱有疑慮時,銀幕上的畫面已經拉扯至法蘭基教練的拳擊館,摩根弗里曼現身的同時,聲音也飄然而出,在他的敘述下,場館內的現狀被交代的一清二楚——法蘭基教練是一個非常摳門的老頭,拳館內有個智商不夠但想要練習拳擊的年輕人,至于更多的成員,有認真練習的,也有天賦好但心眼小的,總之,偌大的拳館就像是一個小社會,充斥著各種不同的家伙。
尤其是當鏡頭拉到——想要追隨法蘭基教練的瑪吉身上時,由摩根弗里曼講述的身世旁白,已然飄出,令本就壓抑的影片,蒙上了一層黑灰的悲慘。
“……在成長的過程中,她只知道一件事情——自己是個垃圾。”
緊湊的連排餐廳內,就是那種類似于蒼蠅館的小地方,穿著簡單的瑪吉腰間系著圍裙,左手拿著擦桌布,機械式的完成著老板交代的任務,和所有的服務員一樣,她的身上,表露出那種融入社會的油膩之感,與普通大眾相同,平凡而又樸素。
兩眼無神的她早已失去了那種只會留存在象牙塔里的棱角,不過,當她瞧見身旁餐桌上,還有食客吃剩下來的半塊牛排時,宛若死灰一般的雙眸閃過興奮和期待,如同流浪狗嗅到了垃圾堆里的誘人氣息一樣,她松開抹布的同時,目光也朝著四周謹慎打量了一番,瞧見周圍無人后,立刻俯下身子,仿佛這樣,就能夠掩飾自己的動作,維護自己那可憐的自尊。
從腰間的圍裙口袋里摸出了疊好的錫箔紙,正當她動作麻利的抓起牛排,將其疊好藏匿時,急促的腳步聲忽然響起,那是皮鞋踩踏地面的聲響——聞此聲音,瑪吉的動作頓時僵住,隨著鏡頭的上拉,那僵硬而又尷尬的面龐令江火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看著肌膚蒼白無色,雙唇干裂起皺的自己,她就覺得自己的胸口,有些堵得慌。
瑪吉的行為——被餐廳的老板發現了。
隨著鏡頭的切換,那眉心微粗,眼神鄙視的老板豁然顯現,面對這種無聲的嘲諷,瑪吉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橫掛在面龐前的凌亂發絲,也隨著急促的呼吸聲變得飄揚起伏。
“這是給我狗的……”
經管瑪吉以微笑示人,但那種微微顫栗的話音卻出賣了她此刻的不安與自卑。
此刻的瑪吉就是生活在金字塔最底部的螻蟻,連特困都算不上的垃圾,死在大街上都無人認領尸體的那種野狗——
尤其是當江火瞧見,當天夜里,坐在昏暗臺燈下,單手拿著牛排,瘋狂塞入口中用力咀嚼的自己時,她的眼眶里,已經泛起了淚花。
這是演戲時不曾有過的感情。
那故作無事的瑪吉就像是一只無形的大手,緊緊的攥著她的心臟,令她無法呼吸。
“你演的很好。”坐在江火身旁的伊斯特伍德聲音沙啞,“當初在拍戲的時候,我讓你用刀叉和餐盤,你說不用,直接拿手抓著吃就行了——說實話,我當初的確有些生氣,但現在看來,你是對的,都已經到了撿垃圾的地步了,哪還會在乎生活的儀式感?”
是啊,都已經放棄了尊嚴,只求活下去了,哪還會在乎其他的東西?
你見過大街上的流浪漢拿著碗筷吃東西的嗎?
手抓著吃飽就已經很高興了!
若是換作以往,面對伊斯特伍德的夸贊,江火興許會高興幾分。
但現在,她高興不起來。
影片的宗旨就是賣慘。
而現在,就連江火自己都覺得,電影中的瑪吉,真特娘的可憐。
和上輩子蹲在橫店等著演死尸的自己,是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