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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逝者已矣

  張岊舉酒,對楊文廣道:“將軍飲酒。”

  放下酒杯,張岊又指著桌上的一盆肉道:“將軍請用菜。”

  吃過了肉,張岊還要說話,楊文廣抬手止住:“我們分屬同僚,你如此客氣,我如何待得下去!”

  張岊嘆了口氣:“有什么辦法?現在軍中方面大將,你和趙將軍都是從隨州就跟在節帥身邊,到了河曲路又連立大功,實至名歸。我年后才來,僥幸做到這個位子。偏偏這次入京演練,又選了我,心中著實忐忑。一切順利還罷了,若是一個閃失,被人打得敗了,損了節帥威名,回來如何交待?”

  楊文廣道:“節帥不是計較這種事情的人。只要你盡力,不管結果如何,節帥不會怪罪的。”

  “縱然節帥不怪罪,丟了河曲路大軍的臉色,我也擔待不起。河曲路連番大勝,數十年來沒有哪支軍隊可比。此番輸了,豈不讓人小看?”

  楊文廣看著張岊,過了好一會,才道:“說實話,此番入京城,若只是比兵員陣列,我們十之八九輸了。禁軍精兵都是從天下精挑細選而來,哪個能跟他們比?僅是軍姿隊列,不過嚴加訓練而已,他們只要知道上訣竅,并沒有多難。此次入京,要想取勝,還是從雙方實戰演練想辦法。朝廷約定,此次的將領和士卒都不用河曲路舊人,都是學這幾個月而已。將軍入河曲,到底是曾經在屈野河一戰實戰帶兵,見過真正戰陣的。剩下的約一個月時間,我們就在這上面下功夫,將軍用心就是。”

  張岊點了點頭,雖然心中依舊忐忑,卻不好再說什么,只是與楊文廣飲酒吃肉。

  此次入京,意義重大,雖然杜中宵沒說什么,張岊心中明白。兩軍的表現,直接反映出了河曲路軍校和京城軍校的區別,影響后續朝廷安排。兩軍的勝負,關系到杜中宵的臉面。杜中宵不再需要這些東西給自己增光,河曲路的軍隊可不同。表現得差了,會讓人以為前面的勝績全是運氣,讓人小瞧。

  不知不覺進入閏七月,白露凝霜,秋天突然一下子就來了。

  這一日杜中宵正在書房閑坐,簽判陳希亮急急進來,遞上一封公文道:“節帥,隨州公文。”

  杜中宵不明所以,接過公文展開,看完輕輕放在書桌上。過了好一會問陳希亮:“人已經到了嗎?”

  陳希亮道:“回節帥,已到火山軍。下官已派公人,到火山軍前去迎接。”

  杜中宵站起身來,看著窗外,道:“已經快要一年時間了,沒想到,最后是這個結果。你用我印信吩咐趙滋,與他部所屬當年與劉淮相熟的人都回勝州,一起去見一見吧。”

  陳希亮應諾,見杜中宵沒其他吩咐,轉身告辭離去。

  劉淮去世之后,杜中宵上報朝廷,到他老家找尋族人,迎劉淮尸骨回去,以承其兵。地方官府找了幾個月,沒有任何音訊,劉淮一脈早已經斷絕。沒有人迎尸骨回去,只能暫存于唐龍鎮,實在沒辦法,最后可能就安葬于異國他鄉了。杜中宵甚至讓人找合適的道士,準備建座小廟,在唐龍鎮安葬劉淮。

  消息傳到隨州,知州李絢不死心,最后腦筋動到了曾經跟劉淮相過親的范賢身上。去年劉淮去世之后,杜中宵曾經托李絢,給一筆錢,讓范賢擇良人而嫁。不久之后,范賢就出嫁了,不久前生子。

  李絢怎么跟范賢說的,杜中宵不知道,這種事情也沒有辦法細說。最終的結果,是范賢和丈夫同意自己的第一個兒子,名義上過繼給劉淮,把他的尸骨迎回隨州。隨州的公人帶著公文跟范賢夫婦一起,已經到了火山軍,讓杜中宵幫忙。

  河曲路打了這么多仗,前線陣亡的最高級將領依然是劉淮,有特殊的意義。營田廂軍北來,一切都過于匆忙,對于前線的情報一無所知。內亂突起,如果不是劉淮帶人守住城門,唐龍鎮可能就到了耶律重元手中,那樣就一切不同了。劉淮帶人守住了唐龍鎮,贏得了最寶貴的時間,后邊的戰事,營田廂軍才可以從容不迫,取得了一次又一次的勝利。打了這么多仗,最危急的依然是唐龍鎮一戰。

  劉淮戰歿,杜中宵想給他應得的禮遇,卻沒想到這么復雜。沒辦法,營田廂軍的主力是中原的拉纖廂軍,他們本就是處于社會的底層,本是邊緣人。劉淮還記得他老家在哪里,許多人連老家都不知道,許多少人是糊里糊涂長大,連父母都不知道。當他們立功受賞,想回去光宗耀祖的時候,根本找不到家門。

  李絢迎劉淮回隨州,并不是多事。以劉淮的身份,得到的封賞,埋葬地可以立廟建祠,朝廷每年有專款撥付的。對于地方來說,這樣一座英烈祠,也是地方臉面,地方官當然要爭取。用后世的話來說,是愛國主義教育的基地。建在隨州,是知州的德政。

  不過讓范賢的第一個兒子過繼給劉淮,杜中宵覺得很別扭。兩人只是相親見了一面,劉淮接著就坐上火車,到河曲路打仗了。對于兩人來說,對方只是生命中的匆匆過客,沒必要強行聯系到一起。依著杜中宵的想法,即使讓劉淮安葬在隨州,也不必如此,那本就是他生活的地方,地方祭祀就是。不過朝廷不這樣想,沒有這樣的由頭,劉淮只能在唐龍鎮立廟安葬。

  嘆了口氣,杜中宵走出書房,看著院里的樹葉已經泛黃,落葉在風中飛舞,心中滋味難言。

  五天之后,杜中宵帶著楊文廣、趙滋等一眾隨州來的舊將,站在城門前,看著范賢跟隨州來的公人一起,扶著劉淮的靈柩,登上了南下的火車。

  與劉淮一起南去的,還有三副家中無人的靈柩,附劉淮廟中祭祀。營田廂軍連番大戰,雖然多次大勝,死的人其實不多。但這不多的人里,差不多三分之一都是孤身一人在世,無人為他們料理后世。

  登上火車,范賢回頭,看著城門外杜中宵以下數十將領,手中輕扶劉淮的棺槨,輕輕嘆了一口氣。

  大約一年之前,自己跟棺材里的這個人見了一面,連話都沒有說幾句。當天晚上,父親還高高興興地痛飲一番,以為自己找到了歸宿。沒想到那一別,就是天人永隔。如果沒有那一面,自己跟這個人沒有任何關系,棺槨里的人或許只能埋骨他鄉。現在自己扶棺回鄉,也不知道里面的人愿不愿意。

  一個公人過來,向范賢行禮:“夫人,火車又開了,到那邊坐下安穩些。”

  范賢答應一聲,到了旁邊的位子坐了下來,看著窗外,一片蒼茫。

  一聲汽笛,火車動起來,速度越來越快,沿著群山夾峙的山谷,一路向南而去。

  看著火車越來越遠,杜中宵道:“劉淮回鄉,河曲路的戰事算有個了結。眾將回去之后,各自吩咐下屬,寫封信向家里報個平安。當兵戍守邊關,生死難料,不要讓家里人過于擔心。”

  眾將一起應諾。沒有說話話,秋風掃過山谷,氣氛一時有些壓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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