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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御史臺案

  下了朝,杜中宵伸了個懶腰,看著東華門外魚貫而出的官員,一時有些恍惚。自己做官十四年,到今天才位列朝班,而且一入朝就是御史中丞,實在讓人覺得有些不真實。

  今日朝會沒有什么事情,只是一些瑣碎小事,結束朝會還是早晨時候。城外街道上,賣各種吃食的攤子到處都是,許多官員和下人都在那里買了吃。

  杜中宵已經吃過早飯,帶了下人一起,繞過皇城,回前面的御史臺去。

  一進官廳,主簿葉項上前拱手:“中丞,適才上朝時,前面有民人遞了狀紙。下官不敢怠慢,收了他的狀紙,便就等在這里,專等中丞下朝。”

  御史中丞自現在的皇帝登基,便就兼理檢使,專收民間登聞鼓院和登聞檢院不收的疑難案件。這本是一項政治安排,是皇帝當年牽制太后的措施,由于條件苛刻,一年也收不了幾次。

  杜中宵到案后坐下,拿了狀紙觀看。這是一件來自葉縣的案子,遞狀的人說,自己家本是葉縣土著人氏,在城外不遠有一百多畝地。因為地中有一條小河,向南流入澧水中,而被豪強搶奪。因為父親堅持不肯賣地,因為今年干厚,中了他們圈套,被他們虛打借條,害死父親。一家老小,因為此事,幾乎家破人亡。現在只剩下孤身一人,來到京城里告狀。奈何登聞鼓院和登聞檢院都不收狀紙,只能告到御史臺。

  看完,杜中宵把狀紙放到案上,一時沒有說話。葉縣在柏亭監治下,那里發生什么事情,杜中宵都不會覺得奇怪。不過這件案子,知州不管,提點刑獄不查,登聞鼓院和登聞檢院不收狀紙,倒不是這些衙門有問題。而是從狀紙里就可以看出來,所有證據,沒有支持告狀者的。就連狀紙都是如此寫,朝廷的衙門憑什么浪費人力物力去查案?

  見葉項還站在一邊,杜中宵道:“此案,你怎么看?”

  葉項拱手:“這位告狀者,從狀紙上看已經來了京城兩個月,各處都已經告遍了,沒有人理他。之所以告到御史臺來,想必是聽聞相公新任中丞,來試一試。”

  杜中宵道:“這且不管他,我只問你對案子如何看?臺院是不是要收他的狀子?”

  葉項一時住口,想了好一會才道:“卑職官職低微,如何敢說這種事?收不收狀子,不過中丞一言而決。一般來說,不是驚天大案,登聞鼓院和登聞檢院不收,我們也不應該收才是。”

  杜中宵道:“人人都是這么想,那倒是要收了。左右此時無事,你去把告狀人帶到官廳,我親自問他。我既兼理檢使,要收這種狀子,管這種案子,豈能拒之門外?”

  葉項是吏人出身,在衙史臺多年做事,出職為官。這種積年老吏,最是圓滑,對于京城各衙門的事情,比誰都熟。聽杜中宵說要管,也不多說話,告辭出去,去帶告狀的人進官廳。

  杜中宵輕敲著案幾上的狀紙,心里思量著此事。此案告狀者如此執著,從京西路一直告到京城,受到挫折后,還是堅持不懈,想來必有冤屈。只是案子到底是不是如同狀紙里所說,也要存疑。

  葉縣那個地方,自從自己在那里建鐵監到現在已經七八年,經過了多次發展,正是發財的地方。這樣的地方,經濟案件必然不少。加上官吏不足,民間必然許多爛事。從狀紙來說,地方土豪勾結官吏,弄死一個小地主,侵吞土地,實在稀松平常。此案難在,做事的人手腳干凈,一應文件齊全,從文書上找不出毛病來。對于官員,這種就是疑案,只能夠放在一邊,不去管它。

  不大一會,葉項帶了一個人進來,上前拱手:“中丞,這人交了狀紙,還等在門外,沒有遠離。”

  杜中宵打量交狀紙的人,看起來十幾歲的年紀,身形瘦削。頭發有些蓬亂,臉上有灰,看不清是什么面目。只有一雙眼睛,看著自己,有些畏懼,又有些倔強。

  杜中宵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氏?要告什么事情,再詳細說一遍給我聽。”

  那人上前跪下,磕了兩個頭道:“小民白先,京西路葉縣人,祖上幾代都住在縣城西邊,家里有一百多畝良田。自從周圍建了鐵監,人戶增多,我家里便也不再種米麥,再是雇了人種菜。因家里的地,中間一條河流穿過,上下地勢相差很多,被本縣的豪戶簡員外看中,要買了地開什么勞什子工廠。這地是我一家衣食,阿爹如何肯賣給他?爭執許久。今年春天雨水著實不多,菜地一時種不上,阿爹心中焦急。因為葉縣這些年繁華,阿爹心一橫,便去借了錢,買了一臺抽水機。怎知借的錢是簡員外家的,被他伙同本縣書鋪和吏人,把借條換過了,一百貫成了一千余貫。我家里的錢都買抽水機了,如何能夠還得上?他們百般逼迫,我阿爹只是不認,被拿到縣衙幾次。最后那些人不耐,起了殺心,借故殺了我阿爹。自從阿爹去世后,家境便不濟,被簡員外使了手段,收了一百多畝地,說是償還尚缺的借款。”

  杜中宵道:“似這般手段粗糙,逼死人命,地方官就不問么?”

  白先道:“那些人與地方吏人勾結,文書都做好了,地方官縱然審問,只查文書,如何查得出來?”

  杜中宵道:“你說你阿爹是被人所殺,這是人命官司,如何敢馬虎?”

  白先道:“他們勒死我阿爹,反說是自己上吊,又沒有人證,如何查得出來?”

  杜中宵搖了搖頭:“似你這般說,這案子就是既無人證,又無物證,就是無頭案。似這種,地方上買賣土地,只要手續齊全,地方官當然不會過問。”

  白先道:“我家里一百余畝好地,以前種稻麥雖然只堪溫飽,這幾年種菜,可是賺錢的。一臺抽水機不過兩百貫足錢,我阿爹借一百貫,已是留了錢買種子雇人。他們改成一千貫足,買了抽水機,其余的錢哪里去了?自被他們追債,我家里便食不裹腹,幾十文錢也難拿出來。”

  抽水機是這幾年鐵監制出來的,用蒸氣機帶動,京西路種田的大戶許多人家買。有了這東西,再不愁田里沒有水,甚是方便。最開始一百多貫,因為賣得好,今年漲到了兩百貫。一百多畝地,全部種菜的話,買抽水機有些困難,借錢不稀奇。兩三年間就能夠賺回本錢,倒也是虧不了錢。

  這件案子惟一的疑點,就是為什么借一千貫了。只是買抽水機,實際用不了這么多錢,而且白家本有儲蓄。只能認為,白家這樣的殷實人家,少于這個數目,收拾不了他們。

  杜中宵想了又想,道:“此案雖然重大,疑點卻也不少。這樣吧,我先查一下,若果有隱情,自當為你詔雪。你在京城里面,現在住在哪里?有了進展,我自會派人知會于你。”

  白先囁嚅一會,才道:“回官人,小的在京城里無處居住,晚上找個墻角就歇了。”

  杜中宵對葉項道:“你出去賃間房屋,讓他安歇,房錢自公使錢里出。對了,日常吃喝,一樣從公使錢里出錢,先把他安頓下來。”

  葉項拱手稱是,依著杜中宵吩咐,帶了白先出去。

  看著兩人出了官廳,杜中宵把狀紙拿過來又看了一遍,心中思索。從剛才問的,以及白先回答的內容來看,此案確有疑點。最大的疑點,就是白家為何會借一千貫錢。雖然葉縣那里,有錢人多了,一千貫錢用一百余畝好地做抵押,確實可以借出來,不過白家用不上。

  借錢私自寫借條雖然官府也認,但有諸多麻煩。一般都是到書鋪去,用買的契紙,相當于交了印花稅,有公證的功能。這件案子,白家的借條就是在書鋪寫的,正是因為如此,官府都不接他的狀紙。

  想來想去,杜中宵一時有些為難。葉縣離著京城幾百里路,自己不能親自去查,一時有些難辦。

  站起身來,杜中宵在案后踱了幾步,一時委決不下。這件案子如果翻過來,經手的人,都要受到或重或輕的懲罰。葉縣知縣、柏亭監知臨、京西路的提點刑獄、登聞鼓院、登聞檢院,按說一個跑不了。杜中宵跟這些官員沒有交情,自己作為御史中丞,也不用去管他們。新官上任,如果自己辦了此案,也是一種威望。只是這案子,著實有些難。

  最穩妥的辦法,是批上自己的意見,把狀紙交到京西路提刑,一路交下去,讓葉縣再查一遍。可那樣做有什么用?地方上明顯吏民勾結,再查也不會查出什么來。

  思索良久,杜中宵最終定下決心。新官上任,還是要燒三把火,借著這件案子,讓人知道自己這個御史中丞,不是備位的,而是要真正做事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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