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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毒士

  裴該先給石虎講赤壁之戰的故事,完了命弟子分析曹操之所以失敗的緣由。石虎根本不過腦子,張嘴就說:“曹操因勝而驕,亦未能料到東南風起,故此失利也。”

  裴該搖搖頭,說這只是最浮面的理由罷了。隨即教導石虎,說你再往深一層想,是因為北人不習水戰,卻強要與江東擅長舟楫的健卒交鋒,就算沒有周瑜那把火,曹操也很難覆亡敵軍,平滅孫、劉。倘若他能夠在平定荊州北部后按兵不動,花費一些時間先徹底消化了荊襄的水師,也使北軍逐漸熟悉了南方的氣候、環境,說不定就有機會啦。

  然而,曹操又勢不能在荊州久居,因為他后方還并未穩固,韓遂、馬騰在關西蠢蠢欲動,若然趁機取長安而下洛陽,直指許昌,曹操非得倉惶退兵不可——基本上就是前些天張賓提起這段史事的時候,跟自己說過的那些話。

  裴該的判斷沒有錯,石虎這孩子雖然頑劣——終究年紀還輕,目前還說不上“暴虐”二字——但并不傻。從來大忠、大奸都得是聰明人,若是愚蠢、腦筋慢,你根本就上不了位,怎么可能成為千古暴君呢?所以在裴該的引導下,一步步的,石虎就踩進圈套里去啦。

  到得第三日上,裴該正在給石虎講王濬樓船下益州之事,石虎實在憋不住了,突然間舉手發問,說:“我觀今日之勢,我軍比之曹操當年遠遠不如,而晉人地跨荊揚,聚兵壽春,又比昔日的孫劉為強。此番東征,真能直取建鄴,據而守之么?”

  裴該搖一搖頭,直接回答他:“不能!”

  石虎就迷糊啊,說既然如此,為什么伯父還要一意孤行呢?師父您既然知道此戰難以成功,為什么不肯去勸諫伯父,收回成命呢?

  裴該笑道:“曹操豈非英雄乎?然亦有赤壁之敗。其麾下猛將如云、謀臣若雨,豈無一二能明識天下大勢者乎?然亦不能諫阻曹操兵向江東。此番東征之策,乃刁長史向主公所進言,張長史亦極言不可,主公卻不肯聽……論及親疏,我不如張長史遠矣,即諫亦無用也。”

  石虎一皺眉頭,說有用沒用的你也得說啊——“我聽說忠臣便當犯顏直諫,而非私下喟嘆……”裴該搖著頭打斷他的話:“汝所言,是直臣也,非忠臣也。直臣所博者,虛名耳;忠臣所求者,事功也。若明知諫阻不從,徒惹其怒,何不退而另謀良策?”

  “然則先生可想到了什么良策嗎?”石虎話才出口,猛的濃眉一挑,說我明白了——“若論親疏,我本姓石,為一門宗親,若往勸諫,或能說動伯父,放棄東征而北還中原。先生正是為此,才對我說曹操南征,以及晉朝滅吳等事的吧?”

  裴該心說這小家伙挺敏的嘛——好在只是小聰明,就目前來看還不見大智慧,當然更重要的是,你新來乍到,無論對我還是對石勒,其實都未見得熟悉。于是略微露出些欣慰的笑容來,但隨即便伸手按住了打算立刻躥出去找石勒的石虎,對他說:“汝雖為主公至親,然年紀尚幼,又未立寸功,即往勸諫,主公亦未必聽從。主公為我,險欲取汝性命,則其信汝也,尚在我之下……張長史勸不聽,我不敢勸,便汝前往,又安有成功之望啊?”

  石虎聞言“嘖”了一聲,身子往下一塌,雙手一攤:“那又當如何辦?總不能明知將逢敗績,卻一言不發,一籌莫展吧?”

  裴該笑笑,說我確實是一言不發,但不見得一籌莫展。

  石虎把身子往前一傾:“還請先生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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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該和石虎,雖然相處只有短短三天的時間,他卻已然大致摸清楚了這熊孩子的脾氣,更重要的是,通過如簧巧舌和溫柔相待,即便不能使石虎言聽計從,但相信只要稍加引導,完全可以讓他為自己所用。正是有了這份信心,他才敢利用石虎,真正開始施行自己的逃跑計劃。

  于是當石虎問他要怎樣才能說服石勒北歸的時候,裴該便伸出兩枚手指來,緩緩地說道:“計是空口虛言,只有循之而行,才成事功。且若預先即為他人所偵之,計便無效了……”

  石虎有點兒迷糊,問:“先生是說,此計不能告訴給我聽么?”裴該搖搖頭:“汝若知道了,便須從之而行,且無我命,不得外泄,否則這計便無用了呀。”石虎一拍胸脯:“先生只管說與我聽,有何吩咐,我必遵行不悖。且我的嘴最嚴,絕不會泄露給他人知道!”

  裴該裝模作樣想了一想,又上下打量了石虎幾眼,然后壓低聲音問道:“汝可知主公最信者何人?”石虎說那當然是張賓張先生了——我雖然才來,但早就聽說過張先生是伯父的心腹之臣啦。裴該說好,此事也須張先生協助執行,我說幾句話,你幫我轉述給張先生聽,先看看他作何反應吧。

  石虎雙眼放光,貌似對這個“游戲”很感興趣。于是裴該叫他附耳過來,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你去跟張先生說吧。

  石虎領命,一溜煙地就跑去找張賓了,隨即屏退眾人,把裴該的三句話復述了一遍。張賓那是多聰明的人啊,略一沉吟,已明其意,不禁“哈哈”大笑起來:“我還以為裴郎是佳士,不想竟是毒士!”

  石虎追著問,究竟是什么計謀呢?您既然明白,那就趕緊告訴我吧。張賓擺一擺手,阻止了熊孩子的聒噪,然后反復籌謀,算計每一個細節,最終才一拍大腿:“此計可行。”隨即關照石虎,說你回去跟你師父說,我這就去面見明公,為他成“其一”,他便好行“其二”。

  石虎一頭霧水而去。張賓便即整頓衣冠,來拜石勒。石勒這幾天有點兒煩張賓,因為張孟孫總是跑來跟自己說,江淮難占,不如北歸……倘若石勒鐵了心南征到底還則罷了,問題就目前這種形勢發展,他自己也有點兒含糊了。但既已駐軍葛陂,把周邊糧草搜羅一空,若是等到天晴后率師東向壽春,是勝是負,總得打過一場才知道;而若就此掉頭北返,就怕走半道兒糧草便要耗光啊……

  前進是賭博,雖然明知道勝算不大;后退則是壯士斷腕,這個決心可不容易下哪。你且等我再好好想想……張先生你的想法也都說明白了,何必車轱轆話不停呢?就不能等我自己琢磨明白嘍?

  但即便如此,他也不好意思打張賓的回票,只是一見面就先說:“便要北歸,亦須等待天晴,這幾日云仍不開,淫雨不息,行軍為難也。”

  張賓笑笑,說我不是來說這事兒的。石勒聞言,不禁精神一振,身體朝前一傾:“張先生有何事教我?”

  張賓端坐在他面前,斟酌了一下語句,隨即說道:“前日劉越石(劉琨)遣張儒送太夫人及石虎來,裴郎不解,說何不以之為質,而偏要送歸明公處呢?越石亦一時人杰也,因何行此下策?”

  石勒笑道:“正因劉越石當世人杰,晉家罕有之將,才不愿以他人親眷為質。似項羽欲烹劉太公事,豈大丈夫應所當為?”

  張賓說我也是這么跟裴該說的,但他聽后,并沒有恍然大悟的表現,反倒半晌沉默不語。我這么一琢磨——壞了!

  石勒不解,問他怎么就壞了?

  于是張賓便把自己和裴該前幾日的那番對話,有選擇性地稟報了石勒,建議石勒派人把東海王妃裴氏送去壽春。不等石勒仔細考慮,他就先伸出兩枚手指來:“此舉可有二得:其一,據裴郎所說,瑯琊王甚德東海王妃,若將之送歸,則必敬重明公,如明公之敬劉越石也……”我知道你雖然讓程遐回書,罵劉琨是“腐儒”,說什么反正之事,想都別想,但你心里其實還是挺敬慕他的。

  “其二,裴郎去此心病,自當竭誠效命于明公矣。”

  石勒皺皺眉頭,說:“昔日裴郎為救其姑,而歸從我,如今為何要送她離去?”

  張賓說這問題很簡單啊——“姑侄之親,焉可不救,此孝也。且裴氏女若為蘷將軍奴,大壞家聲,裴郎豈能無視?然東海王妃早已于歸,自當從于夫家,而無久依自家侄兒之理。且我聽說前日裴郎為救書籍,輕忽性命,東海王妃責之,姑侄間大起齟齬。彼乃每日哀慟,裴郎亦無面目相對也。”

  石勒點點頭,說原來如此——終究只是堂姑侄嘛,又不是嫡親的。他腦袋里轉了幾個圈兒,想問那一旦把裴氏送走了,裴該會不會翻臉不認人哪……又一琢磨,張先生主動向我提起此事來,應該是相信裴該不會趁機落跑,也不會從此對我不理不睬的吧。再說了,他當初就跑不了,如今又能逃到哪里去?

  張賓自然明白石勒心中所想——是不是大丈夫,那是面子上的事兒,心里又豈能沒有疑慮啊?若是要挾了人質便能使對方俯首聽命,傻子才不干哪!劉琨正是料到人質捏手里也沒蛋用,徒惹石勒之恨,卻不能使石勒低頭,所以才會巴巴地把王氏和石虎給送回來的。

  于是笑一笑說道:“今在淮濱建造舟船,距壽春雖三百里,順水而下,旦夕可至。可使裴郎送東海王妃至彼處,擇一舟東下……”既然要送走裴氏,那肯定得讓裴該送她直到登船啊,不可能跟轅門前就分手,既不合禮法,裴該也不會放心——“我知明公,或憂裴郎去而不返,然可無慮也。”

  為什么說不用擔心呢?因為很明顯的,目前裴該最寶貴的是他那些書籍,而不是他的姑母,姑母可以送走,書籍須臾不肯離身——當初他可是差點兒連命都不要了,楞往火場里闖,就是為了救書啊!

  “我觀裴郎,已真心歸從于明公矣,去其姑母,乃去其心病耳,他必不肯走。且書籍俱在營中,他以保全圣賢之言、國家典章為己任,又豈肯舍棄之?”

  石勒點點頭,說書籍為什么那么重要,我是武夫,不明白你們文人的心思啦……不過倒也可以理解,倘若易地而處,把那些書籍換成一匹千里良駒,那我也不舍得走啊,就算想走也得把馬一并給騎走嘍。

  張賓說對嘛,而且——“東海王妃登舟之后,自可不顧,其登舟之前,二百里陸程,豈可無護衛?請明公遣數百兵卒隨行,則裴郎又哪有脫逃的可能?”

  石勒想了一想:“遣兵易也,卻不便遣將……否則裴郎還以為我不放心他,難道不會怨懟于我么?”不派將是不可能的,若把兵全都交給裴該,那……那我確實不怎么放心。

  張賓心說裴該真是聰明,早就想到了這一層啦——于是微微而笑:“此事易耳,可將兵卒都交付石虎。彼是裴郎弟子,先生出行,弟子跟隨,誰說不宜?”

  石勒一拍大腿,說這個主意不錯啊,那……多少還有點兒猶豫。張賓就說了:“今在葛陂,送歸東海王妃,正其時也。若待天晴,或將東征,或將北歸,則多有不便……”

  石勒心說張先生你又來了,這才聊了多久啊,你又提北歸的事兒……好吧,好吧,那就聽你的吧,兵也由你來派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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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賓得了將令,喜不自勝,急忙跑來通知裴該。看裴該的表情卻并無驚喜,一副本在山人意料之中的淡定嘴臉——其實在等待張賓游說石勒回來的這段時間里,他心里不知道有多緊張呢!

  當下朝張賓一拱手:“多謝張君——然,此計若成,主公或會遷怒于我,還請張君救我性命。”張賓說那是自然的,而且經過我今天的觀察,明公北歸之意漸生,相信他事后可能會發點兒火,但不至于重責裴郎你啊。

  裴該說好吧,但趕早不趕遲,明日清晨,我便啟程,領著石虎,送姑母到淮濱去坐船。

  這一晚上他就壓根兒沒睡,翻來覆去的這個緊張啊,并且把計劃中的每個細節又都反復籌謀了好幾遍——從來細節決定成敗,尤其這般行險之計,一個小破綻或者小失誤就可能前功盡棄,那真是絲毫也馬虎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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