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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繼嗣

  南渡者中象裴嗣父子這種狀況很普遍,本身不算普通百姓,而是士人,但身無官職,又乏財產或者在路上被搶光了渡江后衣食無著,只得依附同郡豪門居住,就此逐漸形成了一種無奴婢之名而有奴婢之實的特殊中間階層。不過裴氏父子運氣還算比較好的,突然聽聞裴家正支有人南渡了,那就趕緊央告著衛氏,要到建鄴來抱大腿啊!

  而衛氏原本在中州就不算頂級豪門,尤其衛父子遇害后,就光剩下有爵無官的衛實一支,以及一些孤兒寡婦(比方說衛就是衛之孫,次子衛恒的次男),勢力日蹙,因此南遷后也不敢居于建鄴附近,而被迫得在相對偏遠的江夏落戶。

  還有一支跟他們都比較熟的解縣柳氏,也是河東豪門,則定居在了襄陽。

  這回還是衛展、李矩都有出仕瑯琊王之意,所以才帶著衛等人到建鄴來謀官,順道讓衛夫人教教王家小子書法,跑跑王氏的門路。結果聽王導跟他們說,東海王妃同樣南渡了,不日便會從壽春趕來,所以趕緊的,把衛門裴氏他們都叫過來認親哪。

  既是同郡,本該抱團取暖,而且巴上裴該用處還不甚大,若能蜷伏在東海王妃羽翼之下,那前程就比較有保障了。

  裴氏父子則欲趁機脫離衛氏的庇護,復歸本家,一提出此議來,裴該自然無有不準。一來庇護宗族,乃是這年月的政治正確;二則他缺錢更缺人,若如裴氏所說,想在江東厚殖產業,重振家聲,就非得招攬足夠的辦事人手才成,那還有誰會比同姓更加可信呢?

  裴嗣、裴常只要不是太傻,肯定懂得只有宗族繁盛,自己小家庭才能水漲船高的道理,而且他們家偏離主支很久了,自身又無官無爵,起碼一兩代內,也根本不可能爬到裴該腦袋上去。至于陰奉陽違、以庶欺嫡、以奴欺主等事,裴該若是夠精明呢,那就不成其為問題,若是顢頇呢,換了別姓一樣可能捅簍子。

  因此裴該便把裴嗣、裴常一家子七口人全都留下了(衛氏當然不敢不放人),并且取出瑯琊王所賞賜的那三百畝田契,要他們先去勘查一番,看看能否挑起管理的重擔來眼瞧著便是春播之期,此事萬萬不可耽擱。

  這三百畝田地的位置,是在東南方的句容縣境內,距離建鄴城五十多里地,照理說最多兩天便能打個來回,但裴嗣父子去了整整六天,才又重返建鄴。過來向裴該和裴氏理論上那田地是東海王家的,還不是裴家的稟報產業情況后,裴嗣趁機就說啦:

  “我家田產往南不遠,在丹山之北,有一小澤,名為丹湖,其水自地下涌出,而注入秦淮。據鄉人言,湖多產出,魚蝦、蘆葦、菱角、菰米等,且有野雁、白鷺,及沿湖田地可萬二三千畝,分在土著南貉手中,尚無豪門占據,因思若以東海王家之名強購之,斷無不得之理也……”

  有些話裴嗣沒敢宣之于口,那就是:真可惜東海王家如今只剩下一名寡婦,而裴文約才剛南渡,也還沒什么勢力,所以咱們不能強搶,只好求購。可是不管再怎么打著王府的旗號,壓低地價,你終究得拿點兒錢出來吧?可是你們有錢嗎?

  裴嗣父子一張嘴,就能聽出來確實是裴家人了,家學淵源,口舌便給,真有噓枯吹生之能,一番描述,把小小的丹湖吹得簡直比芍陂、巢湖乃至具區(太湖)還要富庶和美麗,聽得裴該多少有點兒心癢難搔。魚蝦我所愿也,雁鷺亦我所愿也,尤其雕胡飯我還沒吃過哪,很想嘗試一下……

  裴氏建議說,不如我再跑趟瑯琊王府,求司馬睿多賞賜點兒錢財吧?裴該搖搖頭:“恐大王也無甚余財,且若厚賜我等,則他人將如何議論?”算了,還是我去找有錢人打秋風吧。

  于是便去拜訪王導,說是來借錢的,王導問他:“所須幾何?”裴該也沒有地價的概念,隨口就報:“無需百萬,有數十萬可也。”王導當場就驚了:“何須如此之多?!”他大兒子王悅恰好在旁侍立,聞言也不禁脫口而出:“裴君以我家為巨富乎?”

  裴該一翻白眼:“江東皆卿家產業,安得不富?”

  王家父子當場就驚了,隨即王導呵斥兒子,說這里沒有你說話的份兒,轉過臉來,就要求裴該慎言:“江東乃國家所有,何言我家?”就算是真的你也不能這么明說啊!

  裴該雙手一攤:“吾裸身來,不貸金無以為資……”這是套用了《史記》所載陳平的話“臣裸身來,不受金無以為資”“茂弘若重該,便請相借,異日必當百倍奉還。”

  王導說也別還不還的了,先告訴我你要那么多錢干嘛使啊?裴該把事兒一說,并且退一步,說我沒想拿下整片丹湖和湖邊土地,暫時有個三五成的也就滿意啦。王導先搖頭,繼而又點頭,說:“山林湖澤,國家所有,丹湖豈可售人?然若欲得湖邊田地,此事倒也不難。”

  于是他就去稟報司馬睿,最終商定以東海王的名目,強征丹湖西、北兩面的六十多頃土地,司馬睿拿出幾個王府小吏的名額出來,給幾家土著大地主作為補償,再隨便漏幾個小錢給小地主至于自耕農,那就管不了啦。隨即司馬睿還要求裴氏再進府來,由他親自授予田契。

  裴氏跑了一趟瑯琊王府,回來就對裴該說:“景文與我商議,欲復興東海王家……”

  東海王司馬越曾經秉持國政,擁立司馬熾為帝前代惠帝司馬衷據說是被他毒死的正如王導所說,門生故吏遍于天下,如今司馬越既死,司馬睿很想一股腦兒把叔父的政治遺產全都接收下來。所以他是不希望看到東海王家絕嗣的,也絕不允許東海王家被除藩,于是經過反復考量,以及和王導、顧榮等人商議,就打算把自己的親兒子過繼給裴氏為孫算是東海王世子司馬毗的養子。

  “景文次子名裒,年方十二,雖為側室所生,卻自小育于嫡妃虞氏膝下,我也見了,頗為機敏喜人。今乃欲使其繼東海王家,文約以為如何?”

  裴該心中暗笑:我就知道你們沒那么慷慨,白送給我們田產。他說這是好事兒啊心道我背靠一鎮藩王,總比背靠孤零零一個王妃要來得穩妥些但是想了一想,又說:“當先為大王、世子發喪、落葬,然后才可收育養孫。”

  東海王司馬越死在項城,靈柩還沒等運回東海國落葬,就被石勒一把火給燒了;而至于世子司馬毗,則是在洧倉遇襲,被石勒砍了腦袋。直到今天,也還沒有為這父子二人正經舉辦過喪事,按照當時禮法,這是很不合適的。

  裴氏連連點頭,說你考慮得很對,不過我不想再去跟建鄴那些家伙打交道了,文約你做我的代理人,去跟他們說道說道吧。裴該領命,便即入覲司馬睿,司馬睿亦連稱有理,于是便按照風俗辦了場招魂的祭祀,然后在城北的玄武湖畔擇地為司馬越父子各修建了一座衣冠冢。

  喪事辦完后三天,又再辦喜事,由其子司馬裒入繼東海王家,成為新一代東海王,裴氏則稱東海太妃。其實在原本的歷史上,因為裴氏南渡得比較晚那會兒司馬睿都已然登基稱帝,而司馬裒也少年夭折了所以是讓司馬睿第三子司馬沖過繼的,并且因為尚未得到司馬毗確切的死訊,暫時也只是繼承的王世子之位。

  司馬睿對待自己親兒子,當然比對待遠房叔母裴氏要更好了,不可能讓他遙領東海國卻收不上一粒租子來,于是改食下邳、蘭陵二縣,并增毗陵郡內萬戶之封。此前所賜裴氏三百畝及丹湖附近田產,轉到了裴該名下雖說三品官只有權占田四十傾,但制度早就被破壞了,豈獨他一人為然?

  在裴氏的強烈要求下同時也是在王導的授意下裴該也就此有了一份正經職司,被任命為東海王傅,主掌王府內外事。裴嗣則擔任東海王郎中令,其子裴常為東海王大農,另命李矩為東海王中尉三卿齊備,只是……還招不上護衛來,是借的瑯琊王五十名衛兵,暫守門戶。

  給東海王父子治喪,王敦、王含沒能趕上,但過繼司馬裒的儀式,他們哥兒倆正好抵達建鄴,因此也都露了面。當晚,二人來訪王導,秉燭夜談,先互相交換了一下北方和長江中游的情報。

  當時胡漢國真正能夠牢固掌控的地盤也不過兩三個郡而已,廣袤的中原大地,其實大多數地區都處于一種無政府的狀態,漢、晉兩國諸勢力各自割據一方,犬牙交錯。胡漢方面可以粗分為四支主力部隊,一是皇帝劉聰,以都城平陽為基地,正在和晉陽的劉琨往來廝殺,雖然占有人力、物力方面的絕對優勢,卻一時還未能取得全勝。

  二是劉曜,困守長安,被賈疋奉著秦王司馬鄴,率領關西諸路晉軍殺得是捉襟見肘,相信很快便會被迫退出關中的,或者仍歸河南,或者一口氣跑回平陽去。

  三是曹嶷,在堯王山南方修建廣固城,以之為基地,揮師西掠,已然奪取了過半的青州。四是石勒,不久前才剛離開葛陂,揮師北歸,王敦判斷他將要返回許昌,謀奪河南。但是王導卻說:“裴文約自石勒軍中逃歸,據他所言,石勒很可能渡河前往邯鄲、襄國之間……”王含一撇嘴:“幼弱書生,曉得何事?若石勒往河北去,則必為王司空所殺,彼焉肯自蹈死地?”

  要說當時晉方最強橫的勢力,不在江東,不在關西,而在幽州。驃騎大將軍、領幽州刺史、司空、護烏丸校尉王浚不但兵強馬壯,河北士人歷遭兵燹后紛紛前往依附,而且他還北聯段氏鮮卑,西和拓跋鮮卑,臨陣往往能驅此二族為其先導,軍力為天下之冠。想當初司馬越和司馬穎相爭,就是靠著王浚的力量,才最終將司馬穎驅逐出鄴城去的。

  而且胡漢兵雖然不懼晉師,卻唯獨害怕王浚,為什么呢?因為王浚出陣常帶著鮮卑兵哪。匈奴人素來畏懼鮮卑,那更別說匈奴人都瞧不大起的雜胡羯族了石勒從前就曾經被王浚打敗過,如今還敢去河北?那不是不死找死嘛。

  王導皺皺眉頭,說:“前此胡賊圍攻洛陽,河北空虛,若王司空肯率鮮卑兵南下,則黃河以北,當盡復國家所有,再進討青徐,與我南北對進,曹嶷不足平也。何以遲遲未見動作?”

王敦湊近一些,壓低聲音說:“有謠傳,王司空欲效茍道將所為……”富品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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