瑯琊王氏三兄弟在內室密談,王敦說王浚想要仿效茍晞——那么茍晞又做過什么呢?不是指他戰敗歸降石勒,而是指在此之前,他在倉垣設立行臺,立豫章王司馬端為皇太子,想要挾太子以令諸侯。王敦說了,有傳言王浚也有這種野心,大概正忙著找人當皇太子呢吧,所以才遲遲不肯動兵南下——
“且彼與劉越石素來不睦,恐越石逾太行而入河北……”
王導說既然如此,那更應該趕緊拿下河北來才成吧。王敦笑笑:“彼若不往,越石亦不敢輕動也,若其南下,恐越石也欲來分一杯羹,王司空如何忍得?”
王導聞言,不禁扶案而嘆:“國家喪亂如此,而大臣仍相齟齬,如何是好……”
鬧矛盾的不僅僅這一組王、劉而已,此外還有荀、閻。想當初秦王司馬鄴逃出洛陽,行至密縣,與其舅荀藩、荀組,以及豫州刺史閻鼎等相逢,閻鼎就建議說關東已無可立足之處,不如南經軒轅關,繞個圈子往長安去——因為他是天水人,總覺得回去家鄉會比較安全。可是荀氏的根基在關東,不愿西遷,路上就陸續跑散,退保開封。
王含說了:“若長安光復,則西人勢大,劉曜退歸河南,恐開封不可守——此不可不慮也。”
司馬鄴后來是登基稱了帝的,但目前還是一任藩王,連皇太子的位子都沒拿到——估計要是等收復了長安,他就會在長安自稱太子了——和瑯琊王司馬睿算是平起平坐,雙方一直在別著苗頭呢。荀氏兄弟則曾經傳檄推舉司馬睿當盟主,要求各地勤王兵馬往救洛陽,所以跟司馬睿算是一撥兒的。
王導因此就說了:“倘若裴文約料中,石勒果棄兗、豫而東向,則可命荊州兵出宛,與荀氏相合……”
王敦搖了搖頭:“湘州方被亂,恐不克發兵。”
湘州之亂有二:一是此前巴氐李氏占據蜀地,導致大量蜀中流民東逃,散布在荊州、湘州一帶,隨即推舉杜弢為首領,起兵叛亂,攻打湘州各郡;二是就在本年年初,原新野王司馬歆的部將胡亢聚眾而起,肆虐竟陵。這就在荊州刺史王澄背后發生的兩樁事情,他敢不理嗎?他敢在這個時候發兵北上,去會合荀氏兄弟嗎?
三個人討論來,討論去,都感覺當前的局勢不甚樂觀。最終王導搓著手說:“如今只有固守長江天塹,全力以平湘州之亂……”中原的事情,咱們暫時管不了,也還是以不管為妙,先顧好自己這一畝三分地算了。王含卻按著地圖,笑一笑:“倘若石勒真的前往河北,且一時僥幸,未能為王司空所敗,則受此牽累,王司空不得再南向也;而劉聰若罷晉陽之役,全力支援劉曜,西人必敗,秦王恐自身亦不能保……若然如此,大統或將移我江東……”
王導一擺手:“兄長慎言。”他說我們保著的這位王爺啊,是個好人,但可惜名望差點兒,他不但距離前兩代皇帝的血緣都比較遠,而且世間還有他其實是牛氏私生子的傳言——一說是司馬懿愛將牛金與其母夏侯氏私通,生下了司馬睿,不過年齡合不上;二是說跟夏侯氏私通的乃一牛姓小吏——這想要和東海王司馬越一般位極人臣,總統朝政,操控天子,還比較容易辦到一點兒,說他能當皇帝……哥你未免想得太遠,也太不現實啦。
王含和王敦對視一眼,隨即更加壓低了聲音:“豈不聞民間有諺,說‘牛繼馬后’么?”
王導面色大變,趕緊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是何言歟?我不愿聞!”
王敦擺擺手說算了,這話扯遠了,咱們聊點兒別的吧——“茂弘觀那裴文約何如人也?”
王導這才放下手來——說明他其實沒捂緊,啥還都能聽見——微微一笑:“貌似是個聰明人——彼能保東海王……太妃南來,歸附大王,于我等實大有助益。”王含說可惜啊,若是換成他兄長裴嵩就好了,終究那才是嫡長——“若河東裴氏亦能舉族南來,我等便不會孤立無援了,還何懼南貉?!”
——基本上一大家子泰半南下江東的一流豪門,那就只有瑯琊王氏了,后來代王氏執政的庾、謝二家,不但原本在中原的家世就遠不及王氏,而且目前南渡的也還只有小貓三兩只——庾亮見為司馬睿的西曹掾,謝鯤、謝裒則在王敦幕中。所以江東的僑客很零散,全靠著王氏獨立擎天,為此而深感勢單力薄,這才被迫要向江東土著讓渡一部分權力出去。
然而王敦不同意哥哥的見解,他搖頭說道:“若裴文約果能紹繼乃父之志,為一時之杰,則江東將有王、裴也。若其舉族而南,則必為裴、王。”論家世裴家比咱強啊,他們若真是也一大家子南來,肯定會壓在咱們姓王的頭上啊,那我可不干!“今可籠絡此子,為我臂助,足矣。”
王導說我也是這個意思,所以就目前而言,對他是有求必應——“唯不可使入值中樞。前大王欲召其為鎮東從事,我乃以東海太妃所愿,使其就王傅之位了。”王敦點點頭,隨即建議說:“裴文約未婚,何不妻之以族女?”咱兩家若是親上加親,就不怕他逃出手掌心了。王導輕輕搖頭:“恐非司馬氏,裴文約不愿他聘也。”
裴該還在沖齡的時候,就被老爹定下了一門娃娃親,對方乃是晉惠帝和皇后賈南風所生的第二個女兒——按照當時習慣的說法,裴該這叫“尚主”——只可惜那位小公主沒等成年后嫁入裴家,就先因病夭折了,謚為“哀獻皇女”。所以王導說了,人是差點兒娶了公主的,就算退一步,找不到公主,那也得娶個郡主吧——當然啦,當時還并沒有“郡主”之號,藩王之女也可冊封為公主——他哪肯要咱們王家的姑娘?
王敦說試一試也不算什么大事兒,他頂多也就是拒絕,難道還會因此而怨懟咱們嗎?王導想了一想:“且再商議。”
丹陽郡秦代為鄣郡,逮漢武建元二年始因丹陽縣而改為今名;而丹陽縣在建鄴西南方向,位于丹山之南,所謂“山南水北為陽”,故名丹陽。
丹山又名赭山,山北有澤,在句容縣境內,同樣因山得名,被稱為“丹湖”。丹湖其實也不甚大,但是因為可以引湖水灌溉,所以周圍良田萬頃,是句容縣內最大的糧食產地。北來僑客早就想向這里伸手了,只是一直未得機會,因而這次便借用東海王之名,先把湖西的大片田地征來,送給了裴該——至于湖東,恐怕遲早會落到王氏手里。
陽春三月,草長鶯飛,正是江南地區最美好的時光。在丹湖西岸,此刻正有十數短衣奴仆,圍繞著一乘牛車,竊竊私語;而在牛車不遠處,一個年輕人箕坐湖岸,手把釣鉤,注目碧波,良久不言不動。
突然之間,浮漂周邊漣漪波動,年輕人猛然驚醒過來,雙臂一振,即將釣竿扳起——但可惜得很,估計是扯得早了,就見鉤上蟲餌仍在,但不見絲毫魚兒的影子。
年輕人旁邊一直侍立著一條大漢,見狀不禁搖頭,但隨即又怕主人家羞惱,趕緊安慰道:“此時魚兒未肥,便釣上來也未必吃得。主公若秋季來,不但魚肥,而且菱角、菰米也皆成熟,乃可一飽口腹。”
釣魚的自然便是裴該了,水稻插秧才剛開始,他終于得著機會離開建鄴,到丹湖附近來看看自家產業,順便就來湖邊釣釣魚,偷得浮生一日之閑,也好放松一下頭腦和心境。目前他還只能寄住在佃客家中,雖說湖邊別墅已經開始奠基了,終究錢不湊手,即便設計規模不大,蓋建的速度也極其緩慢,起碼得等今秋再來,才有可能住得上吧。
他所寄住的,就是旁邊站立這人的家中。此人姓路名德,字陸修,也勉強算是個讀書人,句容土著,原本在湖邊有這么一百多畝田地,不久前才剛被官府強征去。別人家世代田產被征,只意思意思給幾個散錢補償,無不哭天抹淚,甚至扛起鋤頭來想要頑抗王命,最終都被打得滿頭是包;只有這個路德,卻反倒喜笑顏開,并且高舉雙手,不但歡迎官家把田收去,還表示愿當帶路黨——哪處田產是誰家的,他家都有什么短處可捏,來問我,問我,本人全都門兒清啊!
原來這路德雖然念過幾天書,終究是寒門單家,就沒有什么晉身之階,為此而轉道習武。從來“窮文富武”——不過這年月因為書籍價貴,想學文也不可能窮嘍——結果一個不慎借了高利貸,幾將家財蕩盡。官府征地之前,他就被迫要把田產賣了還債,契約都已寫得,就差簽字按手印了。于是便借著征地的機會,路德勾結官吏,把曾借他債的,和想買他地的幾家人,全都搞得是家破人亡。
然后他用補償款把自家房子這么一裝修,搖身一變成為東海王府最有錢的佃客。在裴該過來之前,裴嗣、裴常父子就先來過了,自然也要在路德家中住宿,路德趁機獻上妻女,當即博得了那爺兒倆的青睞,就任命他做這六十多頃田地的莊頭。
等到裴該到來,路德又再故伎重施,但貌似這位東海王傅裴君絲毫也沒有跟他妻女同房的意思……也不喜歡家中小廝。路德一看壞了,估計貴人是有潔癖的,想要處女……可別說我家了,莊里一百多戶佃客,就沒一家有十歲以上的處女——早被過去的地主給收用過啦!好在貴人并沒有因此而斥罵他,責罰他,于是路德蒙此洪恩,感動得是熱淚盈眶,就寸步不離地一直侍奉在裴該身邊。
至于裴該,對于這個獻妻女邀寵的家伙倒并沒有太大惡感——這是當時鄉間的普遍風氣啊,也就我不好美色,你換了裴嗣爺兒倆來,說不定直接索要,佃戶們敢不拱手奉上嗎?哦,那爺兒倆是來過的,估計早用過了,所以這個路德也上趕著要往我榻上塞人……
原本打算讓裴嗣父子管理產業的,但如今他們倆在東海王府里有了正經職司——雖說其實沒什么活兒可干——就不可能長期呆在句容,必然要在當地任命一個莊頭來負責。我暫時沒空甄別、挑選管理者,你們說誰就是誰好了。起碼看這路德的房子,他家比較寬裕吧,你提拔個貧農當莊頭,也得有人服氣才行啊。
尤其路德不是睜眼瞎,他識字,能讀書,會算賬,在這年月就很難能可貴了——總不能任命個文盲當莊頭吧。
可是等見了面,路德竟然還假裝士人,一口一個“明公”,聽得裴該是渾身不舒服——我雖爵列三品,終究不是公,這“明公”之稱就安不到我頭上。想一想,干脆要路德和其他仆傭都叫自己為“主公”——咱把這詞兒也在南方傳播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