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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我是誰?

  人類自從邁入文明社會以后,在絕大多數地區,女性的地位就逐步下降,到了這時代的中國,已然是絕對的男權社會啦——自然,比起南宋以降,理學盛行的年代,還是要強不少的。

  這時代的女性,基本上被認為只是傳宗接代的生育工具,好一點兒也是嗣子的保姆加第一任教育者而已。所以對女性的審美,也是圍繞著生育來展開的。因為骨盆較大的女性比較不容易難產,所以臀部重寬而不重翹;至于胸部,雖說乳腺豐富便于哺乳,但真正貴家婦人,哪有幾個是親自喂奶的?一般都會僱幾個保姆來代工嘛,所以逐漸的,飛機場反倒變成了貴族的風范。

  雖說不是人人都能夠天生A罩杯,但是可以裹嘛。所以這年月貴族女性的審美標準就是削肩、細腰、寬臀加貧乳——前兩者猶可,對于后兩點,裴該可實在不能忍。再加上這些閨閣小姐一個個的都面涂白粉,化了濃妝,基本上瞧不出本來面貌,要讓裴該從里面找出一個勉強對眼兒的,那真比登天還難啊……

  所以他覺得,自己這趟來完全是浪費時間嘛……算了,就當普通散心吧。

  仆役端上酒水和開胃的蔬果,紀友當仁不讓,首先端起酒杯來致詞,裴該抿了一口,不禁贊嘆:“確實是好酒,溫柔醇厚,回味悠長。”紀友得意地賣弄道:“此皆我家今春的新釀,裴君若是喜歡,便遣人送幾車去府上好了。”

  裴該擺手說不必了——“去歲多處不熟,加之南來者眾,據說建鄴城中已有餓殍,不想貴家倒還有余糧釀酒啊。”

  他本來是瞧這些南方貴族四體不勤,登個山——不過是沿著山路優哉游哉走上來的——都呼哧帶喘,難免有些鄙視之意,所以想要諷刺紀友一句,誰想對方卻毫不在意,反倒笑起來了:“敝家良田正多,即便歉年,余糧亦足夠釀酒。”說著話翹起大拇指來朝身后一指:“即這一城之人盡皆餓死,我家也是不愁吃的。”

  裴該聽聞此言,這怒火不由“噌”的就躥起來了。

  正待拍案喝罵,就聽顧治笑著接口道:“我家存糧少,拜托救濟一些呀。”余眾也往往附和。裴該氣極了,反倒嘴角一撇,把心火給壓了下來——你說我一個當面咒罵過石勒的人,跑江南來跟一群史書上都留不下名字的紈绔小輩置氣,那不是太跌份了么?算了,算了,這酒不錯,我多喝幾杯便下山去吧——如此無心肝者,遲早會有遭報應的一天!

  于是低頭飲酒,也不去摻和旁人的交談。說著說著,以賀隰為首,眾人都慫恿衛玠談談玄學,衛玠正是得其所哉——論家世,除了裴該外,他比在座之人都要高,但問題僑居江南,即便談不上寄人籬下,也總有憋屈之感,加上很明顯的家財比不怕全城人餓死的顧治要差得多了……唯一的長處,就在談玄。

  當下平穩一下心情,就開始侃侃而論。他的聲音不高,導致旁邊兒席上很多女性也都湊到近前來,以袖子掩著半張面孔,聽得是如醉如癡——也說不定是瞧衛叔寶的俊容瞧得如醉如癡。江南本多文學大家,比如說“二陸”,但是玄學較差——清談之源的“正始之音”,本來就出自于曹魏啊——所以不但無人能夠駁難衛玠,就算插得上一兩句話的都少。衛叔寶簡直就是在唱獨腳戲。

  衛玠為此也非常得意,越說越歡,雖然面泛潮紅,氣息也有些不順,但精神卻絕對亢奮。說著說著,他隨意瞟一眼旁邊兒的裴該,就見裴文約一只手端著酒杯,另一手探出食指,貌似想要蘸去酒水上沾著的浮塵或者是飛蟲,面沉似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于是他喘一口氣,便即轉過頭去問道:“文約以為,我所言如何啊?”

  連問兩聲,裴該這才反應過來,很禮貌地笑一笑:“佳言,佳言。”很明顯剛才壓根兒就沒有在聽。衛玠有些不大高興了,便即問道:“令先尊曾作,貴有而輕無,與世流主旨不同,亦與我適才所言大相徑庭,文約以為孰是,孰非啊?”

  裴該斜瞥他一眼,那意思:有病啊?我招你啦?

  裴該來到覆舟山上,本來還以為這票江南世家子弟將會談論詩文,雖然他知道自己沒有什么文學才能,但我后世的詩歌記得不少啊,拿來改頭換面,即便剩不下三分精髓,總不至于跌份吧?這兒又沒有陸機、陸云,也沒有陶淵明,其他不入流的詩人,又有啥可怕的?

  所以他坦坦地就跟著衛玠來了,可沒想到說不上三句話,衛玠竟然開始談玄……別看裴該家學淵源,終究還在沖齡老爹就掛了啊,老爹的雖然打小就被逼著背過,內中玄旨,可該向誰去討教?他詩文是缺乏靈性,至于玄學,根本就沒入門哪。

  所以衛玠的長篇大論,他基本上是有聽沒有懂——估計旁人也未必好得到哪兒去——后來干脆不聽了,自己想心事。沒料到衛叔寶竟然開口問他,你覺得崇有和崇無,“孰是,孰非啊”?裴該當場就怒了,心說我不搭腔就證明對此沒興趣啊,你干嘛偏要問?其它事兒我都能夠隨口敷衍,順著你的話頭說,只有這一點,那是斷然不可能讓步的——老爹寫,兒子總不好站在對立面上崇無吧?除非真有足夠的研究成果。那我一說主張崇有,跟你反著,你肯定得問理由吧?我又哪兒回答得上來?!

  衛叔寶我沒什么對你不起啊,你干嘛要害我?

  其實他想多了,衛玠雖然學問高深,終究年紀還輕,年輕人就難免有好勝之心,恨不能起裴頠于地下,跟這位前輩好好辯論辯論有無的問題。好在裴頠雖然掛了,他兒子不就在我面前呢嗎?總能得其父三分真傳吧。

  至于裴頠死的時候,裴該才多大,衛玠壓根兒就沒考慮過……或許考慮了也不在意——我就是七八歲開始研究玄學的呀,我還沒你那么一個好爹呢,再加父祖遇害的時候,我才只有六歲……

  所以他雖然有些惱恨裴該不認真聽講,但還真不是想要為難裴該,而是覺得:你是對我所說的不以為然,但礙于禮貌,不便駁斥吧?沒關系,我給你機會講,難得有這樣合適的場所,道理不辯不明嘛。

  裴該雖然光火,但在這大庭廣眾之下,他又勢不能飽衛玠一頓老拳完事兒——再說了,衛叔寶瞧上去根本就不禁打,即便裴該武力值不高,估計三兩拳也能打出人命來——愣了一愣,只得敷衍著回答道:“該不愿改先父之志。”你聽明白哦,我說的是“不愿”,純出孝道理由,你可以別再問啦。

  誰想俏眉眼做給瞎子看,衛玠根本就沒能領會他話語中隱含的意思,還在追問,不僅如此,旁邊兒顧治、紀友等人也跟著起哄,說愿聆聽“崇有之高論”。裴該被逼得沒辦法,只好放下了手里的酒杯,沉吟少頃,然后先問衛玠:“請問,何得謂無?”

  衛玠說我剛才已經講了大半天的“無”啦,好吧,既然你問起來,那我就再總結一下——“無者,天地之大道也。故老子云:‘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乃知無在有先,故無貴而有賤,無崇而有輕也。”

  裴該心說很好,你要不豎個靶子出來,我還無的放矢,這靶子既然立起來了,胡攪蠻纏一通我最拿手啦。當即笑一笑:“云:‘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貴。’君何所知后者必不如先者乎?”我承認先有的無,再有的有,但你不能拿先后來判定貴賤吧。

  衛玠聞言,不禁微微一愕,但他反應很快,當即反駁道:“玄學之旨,在深究天人之理,何者為其根本,即不論貴賤,但無在有先,欲反其本源,本當崇無而輕有也。”

  裴該反駁道:“老子云有無‘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未言崇此而輕彼。且既有所出,當在有無之前尚有其本,若論玄旨,不及其本,而空談有無,可乎?”

  他跟這兒妄揪文意,倒確實鉆了一個空檔,此前從來就沒人研究過,有無何所出?最早的宇宙是怎么樣的?無之前是否還別有什么花樣?所以衛玠當時就傻了,愣了好半天,才終于拱手請問道:“受教。然則文約以為,有無之先為何者耶?”

  他確實是誠心請教,可誰想到裴該掉一個花槍,又跑遠去了——“我亦不知也,但知不能因無在有先,即崇無而輕有。以是乃知,叔寶所云貴無賤有、崇無輕有,皆空中樓閣,難以成理。”不等衛玠反駁,他就繼續侃侃而談:“且返其本,何以先父崇有?為有可知也,而無不可知,不可知之物,何以名之,何以言之?故唯能崇有,不可崇無。”

  衛玠一撇嘴:“孰言無不可知?”雙手攤開:“無即自然之道也,有是萬物之理也,有無而斯有有生,有道而斯有理存……”

  裴該打斷他的話:“哦,原來叔寶已然窮研自然之道了么?那倒要請問——”伸手朝天上一指:“日者何物,因何光耀不墮?月者何物,因何無太陽之光?大地何物,以何能厚載自然?卿何以為卿,我又何以為我?”

  他提的這些問題,這時代頂尖的學者那也是回答不清楚的,但即便答不上來,也總會有種種玄之又玄的譬喻拿出來——不要以為自然科學就是玄學的軟肋,人自能拿出勉強可以自圓其說的歪理來。所以他才開始發問,衛玠就躍躍欲試,打算逐一解答,可是等聽到“卿何以為卿,我又何以為我”之問,衛叔寶一下子就呆住了。

  “我是誰”,這是個千古難題,牽扯到太多的哲學命題,這年月很難有人能給出貌似圓融的解答來。而且衛玠從前就只琢磨“天地之大道”了,而忽視了人本身,更重要的是忽視了自我本身,所以一下子就鉆進了牛角尖去。

  “卿何以為卿,我又何以為我?”他不禁重復了一遍裴該的問話,然后就緊鎖雙眉,沉吟不語。眾人鴉雀無聲,都在等著衛玠反駁裴該呢,可是左等不聞衛叔寶發言,右等不見衛叔寶開口,那邊裴該酒都喝了三杯了……

  賀循還以為衛玠是在論玄上被難倒了,只是找不到臺階下,于是站起來打圓場:“天地之道,恢弘深遠,非我等所能管窺也。今日良辰,請諸君勝飲幾杯。”

  大伙兒都把酒杯舉起來了,只有衛玠維持著冥思苦想的姿勢,遲遲不動。紀友低聲提醒他:“叔寶兄,請勝飲。”連說三遍,衛玠才反應過來,但他并沒有去碰酒杯,而是目光茫然地望望紀友,又轉過來瞧瞧裴該,然后猛然“哇”的一聲,噴出了一口血沫子!

  這下子大家伙兒全都傻了,就連裴該也吃驚不小——唉,我竟然把衛玠給說吐血了,我有那么大威力嗎?趕緊伸手輕撫他的后背。衛家兩名童子原本侍奉于后,見狀手足無措,其中一個當場就哭出了聲,好在還有幾名老成的仆役就在附近,趕緊沖上來扶起衛玠,然后連聲告罪:“我家郎君體弱,想是受不得山上的風……我等這便攙扶他回府,去請醫者診脈。”

  一場歡會,就此中途而散——衛玠是主賓,他吐血而遁了,別人還好意思繼續喝酒流連嗎?而且衛玠一走,裴該也不想多呆了,同樣借故離席,這剩下的都是江東熟人,何必繼續留在山上呢?也便紛紛告退。

  衛玠是被仆役背下山的,裴該則是自己遛跶下去的,才走到半山腰,那個衛循又追上來了,拱手恭維道:“今日聆聽裴……文約兄的玄旨,不勝欣悅。仆是傾向于崇有的,無有的空無又有何用?”裴該隨便笑笑,明知道對方在說瞎話,卻也懶得戳穿。

  下山之后,他就登上牛車,衛循反復說了好幾遍:“改日當往府上拜訪。”裴該點點頭,也不便直接回絕。等牛車起步,行不多遠,就見衛玠的車還在前面慢慢晃蕩呢。裴該打開車廂門大叫道:“既然有病,何不早歸府中,延醫診治?這般迂緩,耽擱了病情,如何是好?”下令,咱們超車,隨即又喊:“我來為叔寶開道,可緊隨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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