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屯墾地繼續向東,兩日后終于抵達東海之濱。裴該登高而望,只見莽莽蒼蒼,水天一色,煙波無垠,不禁使人的心境也變得開闊起來。他端坐在馬鞍上,擺手招呼衛循過來,用手中竹杖一指海面,問道:“因之,卿可知道,我為何要到這海邊來么?”
他如今為一州刺史,還掛著都督軍事的頭銜,算個是大領導啦,不再是從前司馬越幕府里品高職虛的小角色,日常指畫安排,揮斥方遒,總感覺手里有點兒空……這年月高品士人都習慣在手里玩兒點東西比方說王衍就偏愛一支玉如意,后來被裴該給毀了。
然而裴該終究不是癮君子,不會想著去拿柄如意,或者麈尾,前者曾經給他留下過不好的回憶,后者么……若說象道士還則罷了,可自己總會聯想起戲劇里的宦官……至于曾經在開會時候捏過的蒲扇,倘若冬季野外還拿那玩意兒,會不會被人當是發神經啊?
后來想到,南朝名將韋睿曾執三尺竹杖(一說為竹如意)指揮作戰,這玩意兒貌似挺順手啊。好在江南淮北也不是無竹,于是他就命人挑了一段好材料,削之為杖,同樣三尺長短(晉尺,大概相當于后世的70公分多點兒),既可以當指揮棒,騎在馬上還能做“策”用。
當下即以三尺竹杖指點海面,詢問衛循,衛因之畢恭畢敬地回答道:“為有魚鹽之利。”
裴該說對啊,之所以我一定要到海邊兒來瞧瞧,就是因為這里有鹽至于漁業,倒還未見得有多么繁榮,能榨出來多少利益。
廣陵的鹽業資源非常豐富,海岸線漫長,很多地方都可以曬鹽故有縣名“鹽瀆”還則罷了,并且淮陰縣內還有巖鹽。淮陰縣就是后世的淮安市,根據勘探,巖鹽儲量達到一千多億噸,居世界首位,而且品位高、埋藏淺、品質優,但在這年月還沒有大規模開發利用,裴該前世也不是在江蘇當的公務員,對此毫無認識,因此主要關注的還是海鹽。
他特意給衛循淮海從事的頭銜,還帶他過來,就是要他把鹽業給抓起來。鹽鐵國家專營之制,是從漢武帝時候開始的,東漢一度取消,到了魏、晉重又恢復。不過此前一郡官吏大多跑散,鹽業自然也放任自流了,裴該要衛循先把相關情況打探清楚,然后再決定是不是請祖逖帶兵過來,威逼甚至于剿滅那些在國退民進中把持了鹽業的沿海富戶。
此外“卿當巡查海岸,尋找可筑良港處,建造船只,以為輸運之用。”這年月中國的航海水平已經居于世界前列了,東吳時代就能建造大海船,一口氣從長江口北航到遼東去,或者向東去發現了臺灣島。在裴該想來,即便因為戰亂的緣故,技術有所退步,但想造出可以沿著岸開,而不必要深入遠海的船只,問題應該不大吧。
“溝通淮陰、京口,若以海運,較之陸上車載人扛,必然省力,日程也會縮短。”
自己還必須仰仗著江東的支援,即便王導他們不肯再吐出一粒米來,終究裴氏答應過自己,等到今年秋收,東海王封地上運來糧食,會盡量分給自己一些用啊。再者說了,王導是不肯白給自己糧食,但若是用其它商品來換呢?我直接派人去建鄴,或者往吳郡、會稽等處貿易,你總不能橫加干涉吧?
衛循拱手道:“使君深慮,循拍馬不及,只可惜……”略略頓了一下:“江東卻不缺鹽……”
裴該笑道:“此兩事耳。”我剛才跟你說鹽業,現在跟你說海運,并不是讓你收了鹽之后通過海路賣到江東去那兒也挨著海啊,也產鹽哪,漢武帝最早設置的三十六處鹽官,可就包括了會稽郡的海鹽縣。如今海鹽隸屬于吳郡,在它西南面還有一縣叫做鹽官……聽名字就知道人不缺鹽吃啊。
但是,將來祖逖是要領著兵往西打的這事兒倒不必瞞著幕僚們,過江后不久就跟他們打過招呼了兗、豫兩州缺鹽的地方很多,他帶著鹽去找糧食,比直接扛糧食要便捷得多。“且鹽可制豉,可腌魚,其利倍之。”
衛循拱手應諾,但是表情多少有點兒不大自在,實在忍不住,就問裴該:“止祖守西行么?我等不會要跟著他前往兗、豫吧?”裴該笑笑:“卿不愿沙場建功,封妻蔭子么?”衛循連連搖頭:“使君休看末吏體壯,為南人中之異相,實不識兵戈,平生連雞都未曾殺過……只要跟隨使君,自有晉身之階,何必要自蹈死……若是誤了祖守之事,恐于使君面上也不好看。”
旁邊兒甄隨聽了直撇嘴:“無膽匪類,倘若使……都督有命,我便愿意跟著往兗、豫去。這些年也就屠狗殺雞,老爺刀上許久不沾人血,怕是要銹!”
裴該轉過頭去瞥他一眼:“既如此,我便將汝撥在祖士稚麾下,如何?”
甄隨搖搖頭,嘆口氣:“王司馬使我衛護都督,若都督西行時,老爺自然跟去,否則……都督在哪里,我便在哪里。”隨即一摸身上背的大弓:“我再去為都督獵些鳥兒、兔兒來吃吧。”轉過身去就跑遠了。
裴該“哧”了一聲,心說你,或者你的屬下,還要留下來監視我哪,我知道你們必然不肯走的。重新轉向衛循,對他說:“廣陵不比江東,尤其是淮陰附近,田不甚肥,沼澤密布,加之戶口流散甚多,止靠屯墾之糧,以及各塢堡捐輸,恐怕難以卒歲,必須自江南購買……”
瑯琊王司馬睿也曾經鎮守過徐州,所以雖然撇下土地和百姓跑江南去了,相關文件都還帶著,裴該既欲北上,坐鎮淮陰,當然會去找王導索要。王茂弘倒也沒必要從中作梗,由得裴該搜檢來閱讀,使他對徐方地理、物產,都有了相當程度的了解未必就比祖逖差嘍,而且二人還可互補不足。
裴該了解到,晉武帝太康年間做過戶口普查,廣陵一郡大概有戶不足三萬,口十一二萬大概是東漢強盛時的三分之一其中淮陰最多,近乎其半。等真到到了淮陰縣,根據數日間他向縣中耆老探詢所知,流散和遭難的百姓也大概接近半數,也就是說,如今縣內應該有戶七千、口三萬左右這么算起來,基本上都在那十一家塢堡掌控范圍內!小老百姓的稅好收只要他拿得出來富戶的稅就難辦啦,別看他們在會上拍胸脯表態,支持政府,說得好好的,真等秋收之后,能繳上來半數就已經謝天謝地了。再加上裴該手里也沒有那么多吏員下鄉去征收……
所以在可預見的數年內,糧食都是一個大問題,光靠淮陰一縣,甚至廣陵一郡都難以徹底解決,必須得從南方調運。
那么,除了裴氏可能的資助外,靠什么貨物才有可能從江東換來糧食呢?
其實徐州的礦產資源非常豐富,銅和鐵都不缺乏,即便在廣陵郡內,鹽瀆縣和堂邑縣就都產鐵,范圍若再擴大到全州,下邳、彭城有鐵,彭城國治徐州縣東北方有銅山……問題是恢復開采得花不少時間、精力和金錢,再加上建鄴本身產銅、產鐵,人足夠用了,基本上不必要再從江北輸入。
唯一能夠拿得出手的特產,就只有淮陰縣內的淮山了山藥很多地方都有,但只有這里的才最具備藥用價值,故名“淮山”。裴該目前只能想到淮山,希望能夠靠這種資源,從江東多少換點兒糧食過來才好。當然這遠遠不夠,杯水車薪,那也只能再花一兩年時間仔細搜索,嘗試勘探和開發更多特產出來了。
真可惜,自己前世沒學過地質、礦物,也不懂得藥學啥的……
裴該留下兩名部曲,保護著衛循在海岸邊勘測,他自己沿岸南下,前往鹽瀆縣。鹽瀆的鹽、鐵業都很發達,而且因為距離胡亂比較遠,社會生產力的破壞程度相當有限。但這兩種重要產業自然都掌握在富戶們手中,在裴該的設想里,遲早是要把這票家伙連根拔起的,所以先不便讓衛循跟他們照面。
進入縣城后,即召集富戶會商。裴該知道自己的手暫且還伸不到那么遠,也就不跟他們提什么稅額、稅率了,采取后世元朝的包稅制度,設定一個錢、糧和鐵的基本數值,在此基礎上,各家競標。
最終一戶姓石的人家以超出底價一成半的稅數成功拿下了這個項目,裴該給了他們一張郡鹽鐵從事的告身本無此職,反正鄉下土佬也不清楚要他們秋后即將本年賦稅一次繳清,錢和糧也可按市價以鹽、鐵代替。這意思就是:你只要給足我需要的就成,至于你收多少,貪多少,隨便啦,老子不管。
離開鹽瀆,便又西向射陽,照章辦理,署了一個縣主簿不過射陽是個窮縣,沒啥特產,農業也不發達,所以只收絹、糧。第三站是高郵,也署了個縣主簿,同樣征收絹、糧。
這一大圈子繞回來,就已經八月份了,秋賦已經開始征收那是卞的職責,裴該不必親歷親為。可是才剛在縣署如今該叫州署了坐定,卞正待稟報第一階段的征稅情況,突然間祖逖帶著焦急的容色撞上門來,一見面就說:“適有消息傳來,晉陽……已失陷矣!”富品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