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來,祖逖是鐵了心要在一兩個月內,春播基本上完成以后,便即率軍離開徐州,西向兗、豫了,所以他才找個機會諄諄教導裴該,以托付留后事。
祖逖說了,萬一有敵軍來襲——最大可能性是石勒和曹嶷二人所部——你也不必要驚慌,因為咱們后路暢通啊,大不了你棄守南逃,到江北的廣陵和輿縣去,賊寇真要是追到了那里,直接威脅長江防線,難道王導他們會袖手旁觀嗎?
當然啦,真要那樣,你就又重新落回王茂弘手里去了,所以但凡還有一線希望,最好還是固守淮陰,哪怕向江東求救呢——來救的必是客軍,退敵之后,也不是那么容易鳩占鵲巢的。
沿著淮水南岸,每隔五里,一共修葺了二十座燧堡,每堡十人,可控扼百里之地。燧堡的作用是預警,同時也給己方機動兵馬一個可憑借的前線基地。渡淮、搶灘,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尤其對于北人來說——那么只要能夠及時預警,你領著數百精兵隨時堵截,可保五六倍之敵都無法輕易登岸。
倘若敵軍從燧堡覆蓋范圍之外渡過淮水,那么一種可能性在上游,一種可能性在下游。若在下游涉渡,就必須再面臨著一條邗溝,對于守方來說,占有絕大的地利——不過那么一來,屯墾地就危險了,應該做好讓百姓們隨時南撤射陽的準備,別遭了敵兵的劫掠。
倘若敵軍從上游涉渡,最大的可能性是在淮泗鄉以西地區,那么必然先攻淮泗的塢堡,只要陳氏兄弟不投敵,淮陰城便可穩如泰山——你可以隔淮駐軍,威脅敵軍的側翼啊。
退一萬步說,陳氏兄弟投了敵,或者被擊破了,敵軍得渡淮水,那你就必須前出到某處某處,利用當地險狹的山勢,先嘗試挫敵鋒芒,然后再退守縣城——千萬千萬,別光想著死守,以攻助守,才是重中之重。
無論沿岸守燧,還是退縣守城,弓矢都是第一等退敵的利器。祖逖說了,你別瞧要訓練一名合格的弓手非常困難,一看天賦,二看體能,而且日常訓練的時候,施放則損箭,空拉則傷弓,總之投入相當之高。但是數十步外,瞄著一個活人,就算再膽怯之輩都敢松弦;正面相對,一般人還真發不了狠朝對方肉里捅矛、劈刀,非得要真見過幾次血才能練出肉搏的膽色來——而且說不定見到對方兵刃寒光閃閃,自己先就慫了。因此兩相對比,你比我不缺時間和物資,當以多練弓兵為是。
然而弓不易得,我分你六成,你須多造箭矢。箭比弓好搞多了,制作周期也短,竹木為桿、銅鐵為簇,再不濟骨簇也勉強可用,膠你不缺——當時多以捶打魚鰾成膠,廣陵郡自然是不虞匱乏的——倘若雁羽不易得,鴨羽、鵝羽也可湊數。
裴該心說,其實硬紙也可以啊,這你就不知道了吧……
祖逖掰開揉碎了詳細解說,裴該用心記憶,到最后甚至命裴度呈上紙筆,他把重點全都記錄了下來。
裴該才剛從屯墾地回來,就接到了一封江北來信。展開來先瞧題頭,為“裴先生足下”,再看署名——“漢鎮東大將軍長史、冀州程某”。
啊呦,是程遐給我來信了……怎么他不做司馬了,改任長史了么?
一目十行地瀏覽一遍,不禁喜動顏色——“蒼天庇佑!”
那么程遐信中究竟寫了什么內容呢?原來自從去歲石勒東征,進入青州與曹嶷相攻,半年多的時間里,雙方大小仗打了十好幾場。無論士兵素質還是將領指揮能力,石勒原本都在曹嶷之上,但曹嶷終究久占青州,物資充裕,對于地形也比較熟悉,而石勒客軍作戰,糧秣難繼,所以雖然屢戰屢勝,甚至于三次突進到曹嶷的大本營廣固城下,卻并未能夠徹底摧垮曹嶷的實力。尤其第三次進攻廣固,遭到掖縣、不其等地的塢堡武裝側翼挾擊,損失慘重,全賴石虎奮戰斷后,石勒才得以逃出生天。
正好這個時候,平陽的劉聰也遣使到山東來,為石勒、曹嶷兩家解斗,還加封曹嶷為安東將軍、領青州刺史。石勒無奈之下,只得召集諸將吏商議對策。
于是張賓就說了,曹嶷已在青州的樂安、齊國間盤踞了好幾年,根基頗厚,廣固城又堅不可摧,咱們目前還并沒有穩固的后方基地,想要一舉將之掃滅,難度系數非常之大——“故賓早與明公言,當往據鄴城而圖河北……”
話還沒說完,程遐突然間站出來插嘴,說:“鄴雖有三臺之固,惜乎已為人所先據——劉演在也。其勢雖不如曹嶷,然我軍新敗,恐怕難以克捷。何如自高唐西渡河,逕出其北,取邯鄲、襄國為據?劉越石新復晉陽,必無力東向,與劉演夾擊我軍;而王彭祖是越石之大敵,亦必不肯南援鄴城。我當趁彼等無備之時,突過黃河,建基立業。
“如今天下鼎沸,戰爭方始,倘若四處游走,則軍無所資,士無定志,何以保障萬全?夫得地者昌,失地者亡,而邯鄲、襄國,本趙之舊都,依山憑險,為形勝之國,明公可擇此二邑而都之。然后西稟平陽,以掃定并薊為效,命將四出,授以奇略,推亡固存,兼弱攻昧,則齊桓、晉文之業可成矣!”
張賓聽得此言,當場就蒙了——我靠我的話都被程子遠給搶了啊,他啥時候有這般遠見卓識了?眼瞧著石勒把頭轉過來,望向自己,開口問道:“先生以為子遠之策如何?”他無奈之下,只得俯首:“是良謀也,與……”剛想說跟我不謀而合,又一琢磨,這若是裴該在,由他建言,我跟他關系不錯,自然可以這么說;可我跟程遐向來不睦啊,添這么句話,會不會被人誤會是想搶功?我這張老臉可丟不起啊!只得改口道:“較賓之所想,更勝一籌。”
于是石勒當場拍板,說既然二位先生都這般建議,那我就從善若流,暫且放過曹嶷,往河北去吧。隨即為了嘉獎二人進言之功,拜張賓為右長史,程遐為左長史。
程子遠雖然仍然差了張賓半級,但卻坦坦地跳到了徐光的頭上,表面上雖然不動聲色,心里可是樂開了花。等到退帳之后,張賓冷著臉問他:“卿適才所言,莫非昔日裴文約所教乎?”我就不信這天下有那么多才杰之士,都能跟我想的一樣,再說你程遐有幾把刷子,共事多年,我還能不清楚嗎?當初你想要陷害裴該,在遇挫后臉變得倒快,假惺惺地跟他和睦相處,是不是那會兒從他嘴里套出來的話?
程遐聞言,微微而笑:“張君,天下智者,非獨閣下。”你就猜不到裴該那小年輕會給我來信,把你肚子里那點兒貨色全都掀出來給我瞧了吧?當然啦,在他以為,裴該曾經受到張賓的器重,估計這謀據邯鄲、襄國之計,必然是張賓無意中泄露給裴該知道的,裴該又拿來跟我交換利益——我不信那小年輕也有張賓一般的腦子。
完了程遐就給裴該寫信,一方面算是答報——你給我出的點子,我用上了,所以通知一聲,我們這就要離開青州啦,你放心了吧?但更主要的,是炫耀——老子也當上正兒八經的長史啦!
裴該得信,自然喜不自勝,看起來即便祖逖率軍離去,自己也可以穩妥地守住這一片根據地了——我擔心的只有石勒,或者更準確點兒來說,是石勒、張賓這對搭檔,只要他們跑得遠遠的,那我還有何可懼啊?
曹嶷,就他那兩把刷子,一輩子都搞不定整個青州,哪有雄心和實力大舉攻入徐州境內來呢?撐死了打下東莞郡,頂天了吧。
又是一年三月三日,上巳佳節,祖逖率領著兩千兵馬,與裴該、卞壸作別,開始揮師西征。對外只說去平定臨淮、下邳和彭城三郡國,其實真實的計劃,是先渡淮,沿泗水而上,拿下彭城國治徐州,在那附近的銅、鐵礦山里搜羅一番,然后便直奔豫州而去。
據說在譙縣一帶,有以張平、樊雅為首的十多家塢堡,他們曾經遣使北上,去跟劉演聯絡過,相信都是些“忠義之士”,可以引為奧援,甚至于直接收服。倘若合作順利,那么用不了半年的時間,一定能夠在兗、豫之間扎下根來,即可與荀藩相呼應,謀復舊都洛陽啦。
祖逖去后,裴該立刻打開府庫,取出錢糧來,命高樂南下到長江沿岸,又召上來五百多流民兵,加上原本留守的一千多人,很快就爆兵到兩千。按照當時的軍制,一千五百人為一軍,其下一二百人為一隊,指揮起來很不方便,裴該便將這兩千人獨立一軍,下分四營,每營五隊,任命劉夜堂、高樂、甄隨,還有一個叫陸衍的,并為營長——稱作營都尉。
陸衍,字繁之,也是王導送給裴該的那十四名部曲之一,據說是吳郡陸氏的疏族,但從小就不喜歡讀書,反倒勤練弓刀,日與匪人為伍,于鄉間作惡,故此被除去了族籍,甚至被賣為奴。也不知道怎么一來,他落到了王導手上,因為能打,成為部曲。
裴該之所以單從十四個人里面把陸衍給挑出來,一則此人與他表面上的履歷不大契合,其實挺老實的,做事又嚴謹,經過反復觀察,不似王導埋的釘子——王導肯定不會一口氣埋十四顆釘子在裴該身邊啊,并不是說奸細越多越好的——二則他終究讀過幾天書,識得些字。在裴該看來,即便這年月識字率再低,作為中層軍官,肯定得有點兒文化吧,實話說劉夜堂和甄隨,以及曾經在胡營中見過的支屈六,那就根本沒有當軍官的資格啊!
只是根據祖逖所言,劉夜堂是個將才;而甄隨光靠那張丑臉,瞪瞪眼就大概就能嚇退不少敵兵……他身邊缺乏人手,所以銼子里拔將軍,這倆文盲也都當都尉吧。
士卒打散,重新編組,歸入這四個營。為了讓他們有歸屬感,有競爭心,裴該還特意給四個營都起了營號,建了大旗:劉夜堂領“厲風營”,建皂底飛鷹旗;高樂領“武林營”,建青底花羆旗;甄隨領“劫火營”,建赤底火鴉旗,陸衍領“蓬山營”,建黃底斑豹旗——是為“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動如山”。
而且裴該惡搞心起,特意下令在武林營的旗職上,繪制一種傳說中的“花羆”,通體白毛,四肢、肩、耳、眼眶則是黑的……當真是威風赫赫,煞氣騰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