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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伯父在上

  “一日之際在于晨,一年之際在于春”,春天是播種的季節,對于農業生產來說非常重要。固然“春播,秋種,夏收,冬藏”,哪一個季節出了問題,民生都會受到影響,但若在春天開上一個好頭,往往就是成功的一半。

  故此裴該實在不放心陶侃和熊遠,打算前往下邳、彭城去轉上一圈,巡查農業生產狀況。陶侃的能力是毋庸置疑的,但當日前來拜謁,他發現老頭子心情極糟,會不會因此而喪失了動力,影響他治理下邳的成效,那真是保不齊的事情。至于熊遠,志如其名,確實高遠,問題具體政務能力高低,還需要打個大大的問號啊。

  對于臨淮國,裴該倒不怎么擔心,虞前來拜會之時,他也如同后來對陶侃和熊遠那樣,詢問過對方的施政綱領,虞保文果然張口結舌,說不出什么完整的話來。裴該微微而笑,當即恐嚇他說:“臨淮不比江左郡縣,為御胡寇及北來流人,各縣民風甚為剽悍,我此前率軍鎮定,只怕殺得還不夠多,倘若保文勒逼太急,怕會鋌而走險……”

  虞聞言,不禁略略打了一個冷戰。裴該話鋒一轉,趁機安慰他:“臨淮初定,如人染沉苛,針藥才始生效,此際動不如靜,當以安養為上。是以治理之道,應秉持老子‘無為’之意,使民自治,如此則必風平浪靜,保文可得安居。”

  虞這才舒一口氣,趕緊回答說:“我知道該怎么做了,使君之政,絕不輕易變更,亦當與使君所署各縣令長好生溝通,專以平穩為要。”

  所以就理論上而言,虞不敢在臨淮國內搞什么大動作。臨淮國很大,一半兒在淮河以南,一半兒在淮河以北,而郡治是在淮南的盱眙縣,估計虞保文呆在盱眙,也不敢輕易跑淮北去。裴該對待廣陵南方幾個縣,基本上由其自治,并不插手政事,只管收稅因為距離長江太近,怕是強勢介入,或會和江左政權發生齟齬,還不如劃出來當一片緩沖區呢他希望,同時也相信,虞對待臨淮國淮南六縣,應該也會是差不多的管理手法。

  說白了,就是放任自流,基本上不管。

  至于臨淮國北方幾個縣,裴該此去下邳、彭城,必然途經,也可以順便巡查一番。

  臨行之前,他特意又下了幾道命令。此前初到徐州,為了鼓舞士氣,裴文約可是開出去不少空頭支票的,也該是到兌現的時候啦,否則必致人心散亂。不過他手下那些貨色,門第都實在太低或者家門尚可,但本身屬于遠支或庶出不可能直接署為一縣之令長,只能暫攝縣事。為此裴該和卞事先打過了招呼,套用一個后世的名詞,提前發明了“知某縣事”的職務,算是州署的外派官吏。

  使衛循衛因之知鹽瀆縣事兼淮海從事,媯媯伯潛知射陽縣事兼田曹從事,周鑄周子鋒知臨淮縣事兼士曹從事。

  就理論上來說,即便原本出身再低,能為一州從事三五年,或攝縣事三五年,也都能夠轉正成為正牌的縣令長了,這年月世家、寒門的區隔還不如東晉南朝時代那么嚴密,玻璃天花板要薄一些不然你瞧那個熊孝文?

  因為想起熊孝文,裴該返回內室后,便即召喚裴寂、裴度過來,對他們說:“我有言在先,汝等只要竭誠效忠,一旦立功,必然釋為平民,且還要與汝等官做……”

  二人聞言,當即跪下,拍著胸脯表忠心,說我等只愿生生世世侍奉主人,為奴為婢,并沒有想要做什么官的野心。話說得挺感人,但兩個人四只眼睛里噴射出來的興奮的火焰,卻徹底出賣了他們心底真實的想法。

  裴該微微而笑,故意把話往回一收:“只是即便釋為平民,汝等出身太低,恐也做不成官……”

  眼瞧著兩人的目光黯淡了下去,裴該繼續說道:“曩日前來拜謁之彭城熊相,汝等也都見到了,可知他祖父即曾與人為奴么?”

  裴度和裴寂聞言都不禁發愣,隨即相互間悄悄地遞了個眼神主人的意思,是不是咱們也要等到下一代甚至下兩代,才有擺脫平民身份,躋身士人行列,進而做上官的可能性呢?

  裴該看二人患得患失的神情,不禁捻著胡須,仰天大笑。等笑完了,他才掀開底牌:“我聞喜裴氏,天下高門,可惜祖籍淪于胡賊之手,眷屬星散,恐怕人丁將日益單薄……倘若汝等愿意舍棄舊姓,與我聯宗,入我裴氏家門,便有做官之望了。”

  裴寂首先反應過來,趕緊又是一個響頭磕下去:“小人從前哪來的什么姓?小人便是姓裴,生生世世,永遠姓裴!”

  裴該說好,那你們就算是我的族侄吧,以后不要叫我“主人”了,改稱“叔父”。裴度當即改口:“叔父在上,請受小侄一拜!”裴寂卻獨出心裁,說我都沒見過自家老爹,他怎么有資格與主人為兄呢?“伯父在上,小侄拜見!”

  裴該當即取來二人的奴契,當面焚毀,還給兩人各起了字:裴寂字靜之,裴度字衡之后來唐朝的裴寂、裴度究竟字什么,他壓根兒想不起來了,只好現擬并且都授錄事之職。

  隨即裴該就帶著這兩名新授錄事,再加上裴甲、裴乙兩名奴仆,以及四名部曲、五十戰兵,騎馬離開淮陰城,渡過淮水,沿泗水北上,前去巡視下邳、彭城二郡國。

  “八王之亂”的連番惡戰,基本上是圍繞三個點即西京長安、首都洛陽,以及東都鄴城展開的,而“永嘉之亂”前后戰斗最激烈的地方,也同樣是這三個點胡漢軍先焚洛陽,再攻長安,石勒則渡河北上,攻臨漳(鄴),屯襄國所以中國被禍之慘,即以這三個點為中心,逐漸向外部擴散。

  換言之,距離三都越近,民生越是凋敝,甚至百里都難見人煙;而距離三都越遠,很多地方老百姓都還在踏實種地,甚至不知世道之變更。

  因為中原戰亂,大批百姓扶老攜幼,離鄉背井,成為流民,逐漸注入到四個區域:幽州、巴蜀、江左和江右,一定程度上反而使這些地方變得更為繁盛。后來東晉、南朝得以次第而立,巴氐李氏占據蜀中近五十載,前燕據幽州而進取中原,便都是拜這些流民所賜。

  相對而言,裴該名義上統轄的青、徐二州,此前兵燹并不甚烈,但因為晉朝官府的主動放棄,導致管理混亂,對于災荒的承受能力降到最低,因此也無從挽留流民。距離江左越近的郡縣,情況要略好一些,遠一點兒的,比方說淮河以南,則相比中州的人間地獄來說,也有若煉獄一般。

  之前他率軍鎮定泗水以西的兩個郡國下邳和彭城大致統計了一下戶口,估計都不過一兩千而已,大概是晉武帝太康年間記錄的三分之一。其實說起來,廣陵郡的戶口數倒已經超過了太康年間的記錄,這一是因為臨淮數縣被劃歸了廣陵,二是此后三十年間的自然增長,三是大量中原流民南下,不可能全都窩在長江岸邊等著吃救濟,也有不少被郡內各塢堡武裝接收所致。

  相比廣陵,下邳和彭城實在是太過殘破了,這也是裴該不愿意直接管理,寧可使各縣自治,再從江東要幾個人過來擔任內史的重要原因。

  不過此番再入二郡國,卻又有不同的感受。一則此前他是冬天來的,但見城池破敗、田地荒蕪、村落毀棄,百姓大多圍繞著幾家塢堡而居,貌似毫無生氣;裴該破壞塢堡,修繕中心城市,導致不少老百姓大著膽子返回了世代所有的田地、村莊,人口分布相對平衡一些;再加上正當春播之期,百姓們于田間操勞,農業生產隱隱已有復蘇之象。

  但是老百姓自然耕種,和有規劃、有組織的耕種,裴該還是可以一眼便分辨得出來的終究他在淮陰也種了兩年的地啦。先入下邳,沿路而行,可以見到不少穿著長衣的小吏在田間逡巡,指導農業生產。他召了幾名小吏過來詢問,都說郡中才下公文,對于如何組織春播,詳細開列了二十多條建議,并且規定了額度各縣各鄉,今春應當開墾多少畝田地,種植多少谷物、桑麻、菜蔬,都有明確的數字規定若是春末驗收不過,暫攝縣事者將會受到申斥,具體負責的小吏則一律罰銅。

  不革職,但罰你錢,試問你怕不怕了?

  裴該見狀、聞言,不禁心中暗喜不管陶士行是不是帶著情緒上任的,終究還是在認真辦事,而并沒有敷衍之意,這就很好啊。等來到下邳國治下邳城外,陶侃親自出城相迎,裴該遠遠望見,便即下馬,快速奔近,拉著陶侃的手,贊嘆道:“陶君履任不到一個月,便能使百姓安居,勤勞田畝,真大才也!”

  陶侃仍然面無表情,只是淡淡地回復道:“初來乍到,不識下情,向隅而為,倒讓使君見笑了……”這才哪兒到哪兒啊,你以為我就這么點兒本事?不過才剛開始而已“只為春播緊要,一刻也耽擱不得,是以倉促下令,也不知江南之政,是否可以施用于淮北?我只識種稻,不識種麥,恐怕疏漏不少。”

  讓入郡署,裴該就又問了:“以陶君看來,下邳多久方可大治?”

  陶侃搖搖頭:“戶口離散,地多人少,何言大治?若能三歲不罹兵燹,也無天災,百姓始可心安,如此而已。”

  裴該試探地問道:“若我欲北進,盡取全徐,未知以何時為宜啊?”

  陶侃想了一想:“期以三歲,使君率精兵五千來過敝邑,勉強可資供一月之食用。”我得積累三年,才可能在糧秣供給上給你幫上點兒忙,而至于征兵出人……你想也別想!

  其實下邳未必沒有余糧,老百姓固然吃不飽,原本各家地主和塢堡之中,還是有不少積蓄的;問題裴該此前鎮定下邳,該征的,該搶的,全都不留手地拉到淮河以南去了當然啦,為了安頓原塢堡依附民,使他們可以順利越冬,自然也散了不少賑濟出去所以陶侃還真是拿不出多少特殊手段來盡快恢復生產,只能按部就班地來。

裴該無奈之下,只得跟陶侃反復爭論,最終商定了秋收后上貢州府的稅數陶侃只答應出錢糧,而絕不肯應允應兵役、勞役便即離開下邳,繼續上路,前赴彭城。富品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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