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建興三年,年初之時,長安朝廷果然遣使下詔,允許裴該繼承鉅鹿郡公的爵位。這回裴該沒再推卻,也沒先派人去跟建康打招呼,一則那本來就是自家的東西,即便陜東大都督也管不到襲爵之事,二則么,招呼打過一次就夠了,多了反倒顯出軟弱諂媚之態,還可能使人起疑。
去秋徐州大熟,裴該再次爆兵。他又從長江北岸招募了不少的流民,軍屯之數保持在一萬左右,卻將大批經過一整年訓練的農兵轉化為職業兵——當然啦,還不可能徹底脫產,倘若農忙,是仍舊需要去田地里勞作的。風林火山四營名目照舊,但數量擴充了三倍,各營分設左中右,設三副督實掌營事,原本的四位營督,每人手里實際上捏了三個營還不止。
就此戰兵達到萬人,輔兵也是萬人。
轄下四郡國的生產已經基本恢復,再加上鹽鐵和鑄錢之利,實已堪為天下第二富足之處——第一是建康城,那里終究擁擠著豪門數百家,暫時還沒法比啊。原本每到秋收,東海王妃裴氏都會拿出一部分王家稅收來,并裴該在丹湖旁產業的收入,運至淮南,最初這是雪中送炭,如今卻只成錦上添花而已。
根據從事周鑄的統計,此后只要不鬧大災,歲歲平年,就可以維持兩萬左右的大軍——是指的基本脫產的士卒,而非屯墾農兵。
當然啦,這是就這年月普遍的士兵供應水平來計算的,但裴該終究來自于兩千年后,實在不習慣瞧著自己麾下兵馬一多半兒面有菜色,甚至于若非戰時,往往連填飽肚子都難。裴氏之兵,主食可是近乎敞開供應的——即便經常是摻雜著稗糠的粗糧——為的是讓他們有力氣參加訓練,此外鹽、菜不缺,偶爾還有肉食。卞壸就曾經提醒裴該,說:“使君待士卒過厚,即大戶人家奴仆,亦未必都有此等衣食。彼等飽食無憂,如何還有戰心?”
裴該心說你這理論就奇怪,難道非得餓著肚子才肯沖殺拼命么?哦,也對,那打贏了之后就能去搶錢、搶糧、搶女人,彌補平日之缺了……當下笑一笑,對卞壸說:“彼等但知勝則可長保衣食,敗則毫無所得,豈肯不用心呢?況且,天下養兵,無有我這般恩厚的,則必不肯散去,更不肯投敵了。”
他估計要是石勒等軍閥在此,靠著這四郡國之地,大概三四萬勝兵、六七萬輔兵都能拉起來——當然也得有足夠的男丁才成——然而自己絕對不能跟他們學。精兵政策不僅僅是為了打勝仗,也是為了盡可能不騷擾地方,否則的話,兵過如蝗,我是救世啊,還是特意穿越過來亂世的?
去年冬季,裴該曾再次親率一營兵(大營,等同于舊有的三個營)北上,去取東海郡,可是因為手頭沒有足夠的人手留鎮,最終只得跟流寇一般,擄掠了萬余百姓,便即折返——也沒碰到什么強敵,簡直就只是一次武裝大游行而已。
然后轉過年來,初夏之時,本來還算農忙季節,不該輕易用兵的,裴該卻偏偏點起風、火二大營,以及文朗所率騎兵二百——套用后世詞匯,那算是裴該的“家丁”了——足足五千兵馬,浩浩蕩蕩離開淮陰縣,沿淮而西——正好是在陶德領著裴嶷等人歸來的半個多月前。
裴該此次動兵,原因很復雜,大致可以歸納為以下三點:
第一,是去增援祖逖。
話說去歲六七月間,劉曜率殷凱、趙染等將進攻北地郡,司馬鄴使尚書左仆射、領軍將軍、持節、西戎校尉、錄尚書事,并領雍州刺史麴允率軍抵御。麴允初戰獲勝,生擒漢將殷凱,但隨即遭到劉曜主力的猛烈反擊,被迫退守,不敢再戰。不僅如此,麴允還馳書長安求援,并且建議放棄長安城,奉司馬鄴前往上邽,去依附司馬保。
索綝自然不肯答應,乃請司馬鄴下詔,嚴詞切責麴允,并召周邊各部齊聚長安,以為固守之態——然而召喚良久,卻幾乎無人響應。冬季,劉曜軍逼近長安城,索綝被迫遣使出關,去向祖逖求救。
于是祖士稚西進到襄城,還聯絡蓬關的陳午協同出兵。陳午命其叔父陳川率軍往助,但當祖逖在郟縣附近遭遇劉粲、靳明等將所率胡漢軍主力,戰事不利的時候,陳川相隔不到十里地,卻坐山觀虎斗,一動都不動。最終祖逖苦戰得勝,劉粲、靳明僅得身免,但晉軍精銳也折損甚眾,加上糧秣被胡軍焚燒,無力繼續前進,只得倖倖然折返譙城。
那么為什么陳川不肯救援祖逖呢?后來才知道,當日辰亭之戰,陳午遣李頭率兵來助,李頭作戰勇猛,頗得祖逖禮遇,所以回去后他就經常嘆氣,說:“我若能得祖豫州為主,雖死無恨也!”陳川聽聞此事,異常惱恨,等到此番出兵,李頭也在麾下,他就干脆找了個借口處死李頭,并且駐軍觀望,想看祖逖出糗。李頭部將馮寵旋率所部四百余人脫出,投歸了祖逖,告訴他李頭遇害之事。
祖逖大為惱怒,于是一方面寫信給陳午,責問此事,一方面也派信使到淮陰去,說我最近遇挫,難以前進,長安岌岌可危,你趕緊再輸送點兒兵馬、物資過來吧。
裴該接信后,心說物資我多的是,可以先輸運給你一部分,但是兵馬就不能那么輕易送人啦——好吧,我親自跑一趟,起碼能夠幫你助助聲威。
裴該西進的第二個原因,則是為了示威。
那位未來的國舅爺虞跑江北來鍍了短短一年的金后,便攜帶十多車箱籠,志得意滿地返回建康去了,臨淮內史換上了庾冰。庾冰字季堅,乃是庾亮之弟,他初來拜見裴該的時候,姿態放得很低,態度很誠懇,但一旦履任,當即便罷免了裴該此前所署各縣令長,換上了自家親信——這很明顯是庾氏想在江北有所動作,要挖他裴文約的墻角啊!
幾乎于此同時,裴該派去江東販賣鹽、鐵等特產的商隊,也經常性地遭受無理盤剝,利潤率竟然下跌到了過去的四成。建康甚至還派人到淮陰來,說是湘州戰事正烈,希望徐州可以幫忙供應部分糧秣,以及器械、馬匹。
這要是一年前,裴該也就忍了,人在矮檐下,只好打落門牙往肚里吞,但如今他府庫充盈,雄兵上萬,就不必要再仰承建康的臉色了。對于建康派來的使者一行,他盛情款待,但對其要求卻諸般推諉,最終只上貢了一萬斛谷米、一萬匹布帛,再加四車軍械——正好是當年北渡之時,建康朝廷所資助的數量的兩倍。
那意思:你給的,我都還了,還加上利息,汝等還待如何?!
但是對于臨淮問題和商隊問題,就沒那么容易解決了。裴該只是不想讓王導、庾亮等人在背后掣肘或者予取予求而已,短時間內還不打算和建康政權正式翻臉,所以不可能驅逐庾冰,也不便武裝護商……反復思忖之下,就此起了示威的念頭。
裴該的計劃,是先率軍前往兗州,去給祖逖助助聲勢,然后渡淮而南,沿著長江北岸折返徐州,再搞一次武裝大游行。建康方面最強力的軍隊就是江州王敦部,到時候隔著長江呼嘯而過,再邀請王茂弘來見上一面,以觀我軍容之盛、糧秣之豐——六七月間正當青黃不接之時,我就能揮師千里,那錢糧有多充足,還用說嗎——等王敦上報建康,王導、庾亮,汝等就必須在心里好好掂量掂量了吧。
第三個原因,不是示威,而是揚威。
裴該深恨于這年月通訊水平的落后,雖然他研讀過后世史書,但一來史書上往往脫漏很多細節,二來經過自己的攪和,歷史的走向也逐漸偏離了正軌,對于徐州之外的局勢倘若兩眼一抹黑,是斷然無法馳騁中原的。于是他親自訓練并且派出了不少的細作,散布各處,還利用商旅來搜集各方面情報——雖然他不是搞情報專業的,但靠著來自后世的知識,自認不會比這時代的情報高手差得太多。
根據情報匯總得知,長安政權與建康政權之間已經開始產生齟齬,爭奪的焦點就是荊州。長安方面派任第五猗為安南將軍,監荊、梁、益、寧四州諸軍事、荊州刺史,率軍南下,欲入荊州,但為司馬睿所署荊州刺史王廙所阻,暫且屯兵于南鄉之析縣。裴該打算到析縣去會一會第五猗,表面上是幫助建康政權威壓之,其實是通過第五猗給長安帶個消息:
東方并非只有祖士稚,還有我裴文約呢!你們想不想向我伸橄欖枝,以制約江東啊?那就趕緊開點兒好的條件出來吧。
而且荊州北部除了第五猗之外,還有宛城的荀菘。這位荀景猷本是河陰署任的平南將軍、都督荊州江北諸軍事,可是不知道為什么,他并沒有跟第五猗合流,相反卻比較傾向于建康方面——不過貌似還并沒有真正搭上線,建康政權也沒有明確招攬他的跡象。
荀氏為潁川顯族,中原大戶,家系源遠流長,更在裴氏之上,荀菘乃是大名鼎鼎的荀彧荀文若的玄孫。裴該手頭正缺人呢,就琢磨著,既然你荀景猷并不傾向于長安,卻又尚未投入建康懷抱,那你愿意不愿意到我這兒來呢?
這是真正的千金馬骨,若得荀崧,說不定將來河陰的荀組那一大家子存身不住,也都會往徐州而不是江東跑哪。
提起荀菘,裴該就不禁會想起傳說中對方那位著名的閨女荀灌娘——實話說他前世知道荀灌娘還比知道荀菘為早。不過十三歲就能突圍求援,拯救父親和家族,怎么聽怎么不靠譜——當代貴族少女裴該也見過不少了,就完全想象不出一個武藝超群的初中……甚至只是高小女生來。尤其是荀氏這種書香門第,好幾代只出文吏,不出武將,怎么可能基因變異到這種程度呢?
《晉書》常被嘲笑為“蕪穢”,完全不甄選材料,什么神神鬼鬼、荒誕不經的事情都肯記錄,很多篇章單截出來,就可以編一本《搜神前記》,定不使干寶專美于后。哦,或許得倒過來說,《晉書》很多篇章可能正是直接抄的《搜神記》。
要么此事根本子虛烏有,要么有這么一個荀灌娘,但絕對不會只有十三歲。不過此去見到荀菘,倒可以打問一下,探尋一番歷史的真相,也頗為有趣啊。
因為上述種種原因,故此裴該才會在夏季便即揮師西征。但他料想不到,此行還真見著那位荀灌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