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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長城

  裴該一番話說出來,當日裴嶷臉上的表情,和如今索綝、梁芬臉上的表情是一模一樣的。那么裴該究竟說了什么呢?

  他說:“今胡賊已陷馮翊、北地二郡,前至長安,一馬坦途,幸得內亂,劉曜暫退,否則該此來,恐將收公等骨殖于廢墟之上!該愿請命,自將所部北進以復二郡,且鎮守之,若寇遲來,則可緩緩牢固、積聚,以為長安屏障;若寇急來,該唯有戰死而已,不欲見公等各懷心思而貽誤國事!”

  長安之權柄,我不要,關中之軍實,我也不要,我但求最前線且已陷胡的北地、馮翊二郡,我要擋在御胡的第一線,把我的軀體筑成一道牢固的長城!

  索綝和梁芬當場就驚了。

  對于裴該會提出什么樣的要求來,二人自然早有猜想。首先肯定是要官啦,好,我們給,讓你“儀同三司”,晉為朝廷柱石,但想直接跳到我們頭上去,甚至于搶班奪權,那是白日做夢;其次要權,那你既然帶兵來了,就不能白來,起碼幫忙穩固一下長安城守,再威脅一下司馬保等心懷叵測之輩,要是你辦得好了,形勢有所緩合,也不是不能放點兒權力給你啊。

  索綝是想利用祖、裴來制約司馬保和麴允,這樣他就有機會厚植勢力,然后逐步地把關中各郡國守相替換成自己的人,到那時候,就不怕那倆貨再暗中使絆子啦,自己權臣的位置也可以坐穩了。

  至于梁芬,他有換馬的意思,想用祖、裴來替換索、麴,統一關中軍政號令,如此才談得上抵御胡虜,比較長時間地穩定長安的局面。但有兩點尚不確定,一是祖、裴的能力是不是比索、麴要強,野心是不是比索、麴要低,自己能否掌控得住;二是一旦大權在握,將來祖、裴會不會如同今日的索、麴一般,也起齟齬呢?

  別看到處傳說,祖、裴一體,二人同日北渡長江,擊楫中流,豫、徐之間相互扶持,才有今次的北伐,然而人心難測,因時因勢,隨時都會改變啊。難道當日在賈疋麾下,以及對抗閻鼎之時,索、麴二人就沒有同心一意過嗎?就沒有好得如同穿一條褲子的年月嗎?

  所以梁芬才費盡唇舌勸說索綝優容裴該,先忍著,等把小孩子叫到當面來談談,才能明了他的真實心意。梁芬是想看看裴該,作為祖逖的代理人,是就會伸手要官要權呢,還是對于時局有自己獨到的見解。

  沒辦法,身當亂世,武夫優先,好比如今朝中,論名位梁芬為司徒,是在索綝之上的,但諸事都得仰承索綝的鼻息,若以之比擬后漢,索綝就是曹操,梁芬只是荀彧而已——當然只是在小朝廷中的地位而言,比起能力來都差著十萬八千里呢。若非索綝手里有兵,烏氏梁氏比起敦煌索氏來,只高不低,且繁盛極大超越索氏,梁芬本人又是國戚,怎可能把索巨秀放在眼中?同理,太平時節,范陽祖氏連河東裴氏的背影都不配瞧,但當亂世之中,則自然是祖為主而裴為從啦。

  在梁芬看來,祖逖就是真正掌事、握刀的,裴該是他的臂膀,是跟在身邊出謀劃策的,或者更準確點兒說,是祖士稚扛出來以籠絡世家大族且自高身份的旗幟。雖說二人職位相若,但徐州那偏遠地方,能出多少兵?北伐主力還不得是豫州軍嗎?裴該怎可能超邁到祖逖頭上去?

  故此梁芬想先見見裴該,懇談一番,探測一下祖、裴二人的真實心意。只要你們貌似肯把國家社稷的安危置于自身榮辱之上——哪怕只是一點點兒——我也可以下決斷拋棄索、麴,換上你們來掌兵試試。不過呢,其實祖、裴之間的關系,有若索、麴,而非索、梁,但梁芬因其所處位置而產生了誤解,他也有點兒擔心,一旦以祖逖換下索綝,裴該會不會不去替換麴允,卻要替換他梁芬啊?以裴該的家世,那是完全有資格的。好在裴文約年紀還輕,在朝中也無根基,大不了我退一步,與他平等共事吧……

  小年輕懂什么,到時候還不都得聽我老人家的。

  所以裴該前面說的那些話,所舉上中二策,都不出索、梁意料之外,但同時也都覺得既不現實,我等也不可能答應——尤其是索綝;但裴該最后所言下策,兩人一聽,就徹底的懵了……不約而同地都在想:這小孩子瘋了吧?!

  世上怎么可能會有人甘冒如此大的風險,不謀自家私利,只是為國御寇?固然胡軍若是緩來,如裴該所說,他可以在北地、馮翊二郡緩緩積聚,到時候勢力日固,聲望日隆,甚至于連關西人中都會有不少傾向于他,若是就此掉頭,來奪長安之政,那真是攔都攔不住。但這等機會實在太過渺茫啦,別說胡軍可能很快就會殺回來,即便胡亂持續個一兩年,你能在一兩年間就把幾乎荒棄的兩郡給搞好了嗎?

  世間若有如此簡單之事,那如今司馬保早就坐擁強兵十萬,可以直接殺進長安城來奪權了——他在上邽也基本上未逢胡擾啊,裴苞等不從命,被他請來涼州軍,分分鐘就碾平了,如今更斷絕隴道,大積糧秣……可你瞧司馬保如今還是怎么樣一副德性?他麾下秦州各郡,都搜刮盡了能拉出五萬兵來不?

  不對,這小子分明是假做豪言壯語,就等著咱們攔他呢。要不然他也不會說什么“下策唯該死耳”,言下之意:想我死你們就應了我的下策,要不想撕破臉皮,就好好琢磨琢磨我所說的上中二策去,沒得商量!

  震驚過后,索綝當即就把臉給沉下來了:“裴公毋得妄語!”

  裴該瞠目而笑:“何為妄語?難道公以為,馮翊、北地二郡不當恢復,長安城不當有此二郡為憑依么?”

  索綝答道:“二郡自當恢復,且今胡寇暫退,正乃恢復之時。然而二郡已成荒墟,如何可守?正如公所言,往守者,乃自蹈死地耳!”

  裴該這才把雙眼略略一瞇:“我今即求死,二公不允乎?”

  索綝反問道:“若我等不允,公又如何?”

  裴該一拍幾案:“我當覲見天子,云二郡不可棄,棄二郡即為棄長安,請天子下詔恢復二郡并且固守之。或我前往,或麴公前往,或索公自往,公等且請善擇!”

  梁芬眉毛微微一跳,就問:“若天子下詔,屬意裴公,裴公真敢往守二郡乎?”裴該一翻白眼:“天子有詔,其誰不從?該雖無能,唯不敢怯懦以避國難,二公當道者不能死國,則唯該死國而已——該愿將妻子亦自徐方接來,以明心志!”

  梁芬和索綝對視一眼,各自疑心重重,只得暫且敷衍道:“公言是也,忠悃可嘉,然而正不急于一兩日,可再商議……”

  就在裴該在長安小城內覲見天子,繼而與梁芬、索綝對談之際,一名騎士出了長安城,縱馬緩緩而行,假做閑游之態,逐漸接近了徐州軍扎營的所在——豆田壁。

  從來安營扎寨必近水源,豆田壁附近正好有一條小溪,寬不過七八尺,溪水甚是清澈。徐州軍距離溪水十丈外屯扎,規定在上游汲水,下游洗沐,不得混亂。

  那名騎士行近之時,正好見到溪水下游,有幾名彪形大漢牽著坐騎,正在用刷子蘸水給戰馬刷理皮毛。騎士遠遠地瞧了一會兒,隨即帶馬近前,隔著溪流揚鞭一指,高聲道:“這幾匹馬底子甚好,可惜了,略略有些掉膘,怎不好生照應著?”

  一名刷馬的大漢抬起頭來,瞥了對方一眼,隨口答道:“數百里奔馳,是勞累了些,但將養三五日便好,不致有損——客自何處來,聽著卻似涼州口音?”

  那騎士笑道:“我聽汝也是涼州口音——我老家在宣威,汝等何籍啊?”

  先前回話的大漢臉上露出笑容來:“巧得很咧,我老家在姑臧,咱們都是武威人。”旁邊數人也陸續答道——“我是張掖臨澤的。”“我老家是西平臨羌。”“某是日勒人氏。”

  那騎士緩緩地策馬,涉水過溪,一邊說道:“不期能于此見到恁多涼州老鄉——汝等可是跟隨鉅鹿郡公來勤王保駕的么?”

  這幾個刷馬的大漢,正是北宮純所領“騏驥營”卒,雖然隨口回應,其中數人終究久歷兵戎,已經開始警惕起來了,其中一人便道:“老鄉何處來啊?軍壘所在,慎勿接近為好。”

  那騎士突然間把面容一肅,揚聲道:“某姓羅,自長安城內來,特來拜訪汝等督將——可即速速前往通傳。”

  幾名“騏驥營”卒心知此人并非偶然路過,本是有備而來,當即便有一人答應一聲,轉身奔向營房,其余數人則用警惕的目光注視來人,并且在對方涉過小溪后,左右散開,隱隱呈合圍之勢。

  那名騎士的表情卻甚是坦然,只是翻身下馬,立在原地不動,隔著四五步的距離與眾人隨口攀談,說說涼州的風土人情而已。

  時候不大,先前回營稟報的士卒又跑回來了,拱手道:“羅先生,我家將軍有請。”

  這名主動找上“騏驥營”的騎士,姓羅名堯,本為涼州刺史張寔麾下督將,奉命率部東援,先在天水會合南陽王司馬保,輕松擒殺了裴苞,隨即便進抵長安城。他先是跟著麴允與劉曜別部見了幾仗,雖立功勛,卻因出身太低而受到麴允的慢待,一怒之下,棄麴允而跟從了索綝,索巨秀見其部兵馬強壯,當即予以接納,極為倚重。

  羅堯會來找北宮純,本也在意料之中,因為裴該在從梁肅口中聽說在長安還有一支涼州騎兵后,就請北宮純寫了封書信,加以籠絡,在裴嶷入城時遣陶德前往遞送。羅堯得信后,當即便稟報了索綝,索巨秀不禁冷笑道:“裴文約其心叵測啊……”你還沒到長安呢,就想要挖我的墻角嗎?

  不過裴該這事兒做得很不明顯,書信只署名北宮純,內容貌似也只是老鄉間的互述衷曲而已,故此索綝不便發作。但他琢磨著,就許你來拉我的人,我就不能以其人之道還制其人之身么?暗示羅堯,說你可以等到裴該進城后,前去拜訪北宮純,打探一下他在徐州軍中是否如意,有沒有可能收為我用。

  為此羅堯就來了,北宮純將其迎入帳內,相互致禮。

  雖然都是涼州人,但其實兩人從前并不認識——估計北宮純受命援護晉懷帝司馬熾,東抵洛陽的時候,羅堯撐死也就一名隊主而已,兩人資歷上差著老大一截呢。故此羅堯當北宮純是前輩——確實人年歲比他要大——執禮甚恭。

  隨便寒暄了幾句后,羅堯是個直性子,不知道拐彎抹角,就先問:“聞君無奈而降胡,不知是何時歸附了裴公的?”

  北宮純雙頰略略一紅,簡短地回答道:“時日也不甚久……前胡中內亂,我時在河東,便即投歸了晉營,從裴公攻打偃師,頗立功勛……”

  羅堯就說啦:“既如此,是裴公于君恩信尚淺,則若有更佳的去處,君肯改換門庭否?”

  北宮純聞弦歌而知雅意,當即反問道:“如此說來,索公待卿恩信深厚嘍?”

  羅堯撓撓頭皮,皺皺眉頭,老實回答說:“也說不上什么恩信……今長安城中,能戰者唯我涼州大馬耳,是故索公于衣食器械上,資給頗厚。然而長安方貧乏,自不能與在涼州時相比……”

  北宮純笑道:“我在徐州軍中,所得衣食、器械、賞賜,卻要過于涼州了。”

  羅堯一挑眉毛:“是裴公看重我涼州人,還是徐州軍資饒富之故?”

  北宮純說都有啊——“徐州軍中本少騎兵,得我涼州大馬,自然愛若珍寶;且聞裴公在徐方屯田,糧秣不缺,更得鹽鐵之利,掘銅山以自鑄錢,物資自然豐厚——就連豫州軍資,亦多由徐州供輸。”

  羅堯點一點頭:“怪不得……我方入營時,見非止我涼州人馬,即別部亦器械精良,士氣高昂。只是不見有多少糧秣。”

  北宮純說那是當然的——“我等輕騎來長安勤王,唯攜十日之糧而已,陶士行將步卒于后,自然由彼等贏糧,再有三五日,也便能夠抵達了。”

  羅堯想了想,還是把話給繞回來了:“如此,君在徐州軍中甚得意,恐無改換門庭之心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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