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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老子不去

  大荔城下初戰,徐州方面幾乎無人損傷,卻僅憑弓箭就射殺虛除騎兵百余名;此外“騏驥營”正面殺傷胡兵亦與此相近。

  裴該本率眾將吏在城上觀看,裴嶷首先作揖恭賀:“明公妙計運籌,旗開得勝,乃知虛除、胡人皆不足懼也。”裴該擺手笑道:“我固知伊余驕橫無謀,乃敢為此,若劉曜親來,這般詭計便無用了。”

  他也知道裴嶷這不是簡單地拍馬屁,而是想要趁機哄抬自己的聲威,以堅眾人守城之心。心里話說:這種小花樣就仿佛后世評書、演義里的橋段,沒想到還真能奏效……果然人蠢是沒有下限的……

  至于虛除伊余,既敗一陣,即被迫退后扎營。等到當日黃昏時分,劉曜親率大軍趕來,伊余見了劉曜的面,第一句話就是:“我軍遇挫,此皆宋始之過也,請斬之以安軍心!”

  宋始在旁聽聞,不禁大吃一驚,心說明明我提醒過那是晉人誘敵之計,你自己不聽,導致戰損,若非我苦戰涼州騎兵,估計你部人馬死得還會多上兩三倍……怎么倒是我的過錯了?!開口辯駁。伊余便道:“我只當晉人倚城而守,當于城上放箭阻我,誰知彼等潛于城壁下,竟于壕后筑小壘暗伏弓弩宋始既為向導,不先說明,豈非大罪么?”

  宋始說什么小壘,那叫羊馬垣好嘛?守城不光守城壁,還要守城外堡壘、守城壕、守羊馬垣,這不是常識嘛,還需要我跟你事先說明?氣得拔出刀來,就要與伊余放對。

  劉曜怒喝一聲:“將宋始綁了!”竟敢在我面前拔刀,這是誰教你的規矩?!等詳細詢問過戰況,就安慰伊余說:“將軍初至晉地,不識晉人守城之詐詭,乃至小挫,本不當責。宋始雖然有過,亦罪不致死。”下令把宋始暫關禁閉,改以其從弟宋恕做伊余的向導。

  當天晚上,劉曜親自跑去探望宋始,對他說:“伊余驕橫,我故激他,以與晉人相斗,可以減少我軍的損傷。為此委屈了卿,曜在此下拜,望卿海涵。”宋始哪敢讓劉曜拜呢?搶先伏地叩下頭去:“我不明大王本意,致與伊余沖突,這便是罪,哪有什么委屈可言?宋始之命乃大王所全,愿為大王效死。若大王欲息伊余之怒,便斬我頭奉之,也是可行的。”

  劉曜笑笑,伸手攙扶道:“何至于此?我豈能為一氐奴而自傷大將?況且伊余哪有什么怒意,不過推卿出來塞責,以全他自家臉面罷了。”

  第二天一早,劉曜便親率將吏,策馬前來觀看城防伊余卻找了種種藉口,堅持不肯跟著。

  這座大荔城,劉曜從前曾進駐過,對于大致情形尚有印象。大荔之名甚古,春秋時期有一支戎族游牧于此,即被稱為“大荔戎”,曾經揮師滅芮,建國稱號,附屬于晉。約三百年后,秦厲共公始滅大荔戎國,奪其王城,設置臨晉縣。時隔不久,魏趁秦亂而取河西地,臨晉入魏。直到商鞅變法以后,魏屢次為秦所敗,被迫將統治重心移向東方,乃獻河西地臨晉重歸秦國所有。

  秦代的臨晉縣屬內史管轄,秦亡后歸塞王司馬欣。漢滅三秦,臨晉先屬河上郡,后隸內史,武帝太初元年改左內史為左馮翊不過那時候臨晉還不是郡治。東漢、魏、晉因之,大概是在漢魏之際,臨晉縣始為馮翊郡治因為如今的馮翊郡,比兩漢時管轄范圍小了一倍還不止晉武帝司馬炎晚年,改臨晉縣為大荔縣。

  不過最初大荔戎國的王城,和其后秦、漢的臨晉城,與如今的大荔城并不完全相等王城在大荔東二十里外,舊臨晉城在其西南方兩里處,殘垣猶存。而今這座大荔(臨晉)城,乃是東漢末年新建的,距今可能還不到一百年的歷史。

  作為一郡治所,加上馮翊又乃關中膏腴之地,所以大荔城的規模不小,周長將近十三里,壁高五丈,只是因為晉末屢遭兵燹,導致多處塌圮,防御力受到極大削弱。劉曜此前退兵北返前,就曾經起意修復過大荔城,可惜尚未能夠完工。

  原本的大荔是如此,那么現在呢?在劉曜眼中,四向城壁都已經修繕完全,不再有龜裂和缺口,而且貌似城堞也略有加高。四壁外靠城門和邊角附近,都修筑了羊馬墻,約摸五尺多高,隱約可見有士卒隱藏在內。城壕分明是拓寬、掘深過了,引北洛水環注于內。

  最顯眼的,城門外都修建了在這年月還并不常見的吊橋,以厚達一尺的木板制成,寬約丈余,用手臂般粗索懸吊,也不知道得靠多少人力才能拽拉起來啊劉曜一時間自然還想不到轆轤、絞盤。

  因為地處平原地帶,城外并無險要可守,所以沒有外堡策應,但在城南方向卻挖渠以溝通北洛水,沿渠修筑了不少土堡,堡上旗幟飄揚,分明有士卒守備。

  如此堅固的城防,如此浩大的工程,裴該究竟是怎么在短短幾個月的時間里就基本完工的?真是打破劉曜的腦袋也想不通。

  其實很簡單,裴該修城,只有兩招,一是“以工代賑”,二是“朝三暮四”。他一進大荔城,便即占據了府庫,控制住各處糧食輸入的渠道,不使百姓輕易得糧;然后藉口胡寇不日便將來攻,要求各戶都出勞力,分組以協助修繕城防不干白工,管吃管住,對于工程速度較快且無事故的小組,還賞糧食。

  這年月的官家,不管是西晉還是胡漢,都喜歡無償地驅策百姓勞役,那誰肯給你好好干活呢?裴該知道,若完全動用軍力修城,必然影響訓練,而想要讓老百姓行動起來,則非得給予足夠的利益不可。只不過他先卡住了糧源,然后再用勞役來分派糧食,有若“狙公賦”。

  劉曜越是觀察城守狀況,就越是愁眉不展。劉丹趁機進言:“我軍若不久駐陽,而急南下,城池必無如此之固也。”言下之意,誰讓你聽劉均瞎扯的?軍事問題就是軍事問題,偏要跟政治掛鉤這戰場上若贏不了,算計再多也是白搭!

  劉均卻也不以為忤,只是笑笑:“裴文約胸中果有丘壑,即其城防未完,恐亦不易攻也。好在如今我等已有虛除……”就讓那票氐、羌去撞堅壁吧,咱們正好坐趁其弊。

  劉曜說好吧,乃下令使劉岳封堵東門、劉咸封堵西門,他自將本營屯扎在大荔城北,計劃以五日為期,修造營壘、攻具,然后讓虛除伊余先去試著攻城看看。

  不過大荔城防如此堅固,城內少說也有兩萬戍卒,再加百姓助守,劉曜感覺就算自己如今已有十多萬兵馬,恐怕也不太夠……他還想要勸說裴該退去,但是不敢再派人去游說了,只是絞盡腦汁,寫成一封書信,派人用弓箭射入城內。

  裴該得信,展開來一瞧,內容不外乎說我已受封雍王,這雍州我是要定了的,你又何必在此阻路呢?汝家既已收復洛陽,何不奉司馬鄴東歸,偏要占著關中做啥?若是你肯照辦,我就上奏天子,罷兵言和,兩家以冢嶺山、黃河為界,河南歸屬晉國,河北及河西歸屬皇漢,從此約為兄弟,自然兵燹不作、百姓得生,豈不是好?

  除此之外,你還有什么條件都可以提,我能夠答應的一定答應;即便權限不足,也肯定會上奏我皇漢天子,為你爭取一個好的退步。

  裴該不禁哈哈大笑道:“劉曜來看我城,竟而氣沮矣!”旁邊兒游遐提醒他:“也要防是胡人驕我之計。”

  裴該點點頭,提起筆來,就想要寫回書,可是實在不耐煩駢四驪六,最后還是推給了游遐“我欲觀卿如椽大筆。”游遐說成啊,我來寫,但不知道如何做答,寫啥內容咧?

  裴該想了一想,回復說:“先申晉戎不兩立之義,云河西、河東,皆我中國土地也,尺寸不可與人!再說劉曜前破洛陽,擄我天子、殺我吏民、焚燒城池宮室,罪在不赦。因此,若要我罷兵也可,劉曜自剄,將首級來獻,則城下十萬胡寇,我都當是受蠱惑而從逆的百姓,前事不論,準其在馮翊、北地兩郡內游牧、墾殖,重為我晉子民!”

  游遐穩言,略略愣了一下,旋即就問:“此言甚大,劉曜必不允也。”

  裴該笑著說他當然不會答應,但他寫來的信,難道我就會答應嗎?晉戎之間,難道還有談判、妥協的可能性嗎?“卿言辭峻厲一些,若能激得劉曜急來攻城,算卿大功。”

  從前城防工事不完,就怕劉曜著急南下,如今工程已浚,裴該反倒擔心劉曜見了害怕,不敢遽來攻城了。倘若劉曜被迫轉為長期圍困之策,那就比較麻煩啦,雖說如今南下的水路還沒被堵死,糧道尚且通暢,但問題直到秋收之前,無論徐州還是祖逖的司州,估計都拿不出多少接濟來了。裴該此前全靠著足食才能養育強兵,但負作用就是,把口糧的基數和質量提上去容易,想要減下去就難了……

  習慣飽餐的士卒,一旦糧秣不足,且見不到在短期內解決問題的可能性,士氣和戰斗力陡降且不必提,說不定還會嘩變咧!真當是人民子弟兵,即便餓著肚子照樣能拼死沖殺啊?裴該所灌輸的民族主義理念又不是萬能的,終究當不了飯吃哪。

  而且天候無常,萬一今秋司州歉收,祖逖供應不上來,而徐方遠在數千里之外,就算有余糧,十石運到馮翊估計都剩不下一石了……裴該還真是不敢去撞這個大運,冒這個風險。

  胡軍糧秣雖然也不充裕,但具體有多少,夠吃多久,裴該同樣心中無底。萬一他們勒緊褲腰帶,偏就能比我城中多吃個三五天呢?到時候該怎么辦?

  所以啊,劉永明你別慎著了,趕緊的來攻城吧。一旦我能倚靠城壁,給你造成重大殺傷,你氣沮之兵,不靠加賞財帛、糧食,別想著能熬多久;而我城內士氣將更旺盛,等閑少吃幾頓也不礙事因為士卒們能夠瞧見勝利的希望啊。

  回書同樣用箭射至城外,劉曜見了,果然勃然大怒游遐的筆頭確實來得,即便駢四儷六,照樣能從中窺見濃厚的輕蔑色彩,劉曜又不是石勒那種文盲,豈能看不懂呢?所以他也不等五天了,當即傳令給伊余,說我明天就要攻城,還以將軍你為先鋒吧。

  誰成想伊余直截了當地回復道:老子不去!

  虛除伊余若是徒恃勇猛,完全沒腦子,估計他爹權渠也不敢將數萬大軍都交到兒子手上。此前在大荔城前小受挫折,純粹是因為他對于城防工事的認識太過淺薄所致。要說他們所游牧的故漢上郡區域內,也有不少城池的遺址,氐、羌因之,作為防御工事,但無論規模還是完整性都沒法跟大荔城相比啊。在伊余過往的認識里,所謂城池不過就是個大點兒的土圍子罷了,只要我沖破了門,爬上了墻,這仗便可輕松取勝。

  直到在城前受挫,他才明白何所謂城,為什么中國人靠著星羅棋布的城邑,就可以控扼偌大的地盤。確如劉曜所料,伊余提出處斬宋始,一是為了保全自身的臉面我不是傻啊,也不是不能打,只是對于你們中國的城不熟而已二則純粹是遷怒。

  之所以第二天不肯跟著劉曜來看城防,也不是伊余鴕鳥個性,既然不明白就干脆糊涂到底,僅僅因為他沒臉再在胡漢軍將前露面罷了。事實上劉曜前腳奔了城東,伊余換穿小卒衣衫,假裝游騎,后腳也奔了城西了。這一路上他瞧什么都新鮮,城壁外不但多一重矮垣(羊馬墻),城壕上還架著木板(吊橋),而且這木板竟能輕松懸起來咧!

  雖然沒有明白人解說,伊余靠著自己多年行軍作戰的經驗,仔細琢磨,對于各種城防工事的用途也能夠猜個不離十了。在頭腦中模擬了一番攻守戰的經過后,伊余當即后背涔涔汗出我靠這玩意兒該怎么打?純粹只能靠尸體去填啊!

所以劉曜好言好語,再誘惑他為先鋒,去攻大荔,伊余當即一口回絕不去!富品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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