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除伊余指揮騎兵越過城壕,試攻大荔城羊馬垣的時候,劉曜正在營中雷霆震怒,處分劉岳。
雖說晉軍竟可以趁夜踏泥濘而出,偷襲城東營壘,別說劉岳沒想到,就連劉曜也毫無思想準備不過劉曜終究是聰明的,在詳細聽取了戰況匯報后,就撇嘴道:“此不過南人浮舟之術也,我固不能。”
因為自軍辦不到,所以誤以為對方也不可能出城,這確實是個思維盲點,但并不能為劉岳的戰敗做開脫。當時的戰爭模式,趁夜襲營雖然并不常見,卻也非鳳毛麟角,身為主將,必須預先有所防范才是終究這是在敵城下啊,不是普通行軍過程中的駐營。
后世演義小說中往往寫道,某日風起某方向,旗疊一角,甚至折斷,某某謀士看了,便說:“賊人今晚必來偷營。”就此設下陷阱。實際情況當然并非如此,臨敵之際,必須隨時都有警戒的士卒,隨時都能夠編組起隊伍來與敵軍鏖戰,即便想讓將士們睡個安穩覺,也得輪班替換總之不管敵人來不來偷襲,合格的將帥每夜都應當做好嚴密防備才是啊。
因此劉曜就責罵劉岳,說你也是老行伍了,跟隨我南征北戰,已近十年,竟然會犯這種錯誤?這都是輕敵所致,難道此前吃過一場敗仗,你還沒有接受教訓嗎?如此疏忽大意,我又怎能將重任交付在你的肩上?!
劈頭蓋臉一頓好罵,等把劉岳押下去,好不容易心中的火氣略略消了一些,劉曜就轉過頭詢問親兵部曲,伊余應該已經開始攻城了吧?他今天死了多少人啊?趕緊去探個確數回來,好讓我高興高興,調劑一下心情。
部曲領命而去,還沒等打探回來,便先有傳報,說殿中謁者羊彝來拜。劉曜聞之大喜,急命:“請羊容叔進來!”
殿中謁者才列九品,芝麻綠豆的小官兒,但劉曜對這個羊彝卻頗為客氣,竟然以字相稱。
羊彝,字容叔,泰山南城人也,乃東漢司隸校尉羊侵之后,出身倒是不低他跟羊獻容算一家,是獻容族弟。
羊彝還在少年時,便目族姊獻容為天人,只可惜份屬同姓,年差十歲,既無緣又無份。羊獻容為晉惠帝后,羊彝曾經擔任過汲郡的共縣長,等聽說獻容為胡兵所擄,他就直接拋棄了印信,跑去平陽依附胡漢政權。然而此人本無遠名,加上羊獻容也不過劉曜的侍妾而已,故此晉身無門,只當了個小小的殿中謁者。
還是此前劉曜回師,羊彝才終于跟這個便宜姐夫取得了聯系,他在劉曜面前把自己吹得天花亂墜,說有攻城拔寨之能,又擅長制造軍器,劉曜就請他過來相幫。羊彝卻又耽擱了很長時間,才終于得著機會離開平陽,恰好在此時抵達了大荔城下。
劉曜恍惚想起,羊彝說自己擅長制造器械攻城啊,這時候正用得上他哪,于是客客氣氣將其請入大帳。寒暄幾句后,說起攻打大荔之事,羊彝就笑道:“我適才遠遠觀看大荔城防,確實頗具匠心,然而對某而言,只須器械趁手,破城卻也不難。”
劉曜大喜,正待問他要制造何等器械,才能順利破城,突然部曲哨探回來,就在門外稟報說,伊余攻打羊馬垣三次,損失近百,不敢再攻了,如今正在城門外逡巡叫陣呢。劉曜勃然大怒道:“此乃故意拖延時間,以待我明日攻城也!”
羊彝問是怎么一回事兒,劉曜大概齊跟他這么一說,羊彝就笑著建議:“彼欲激晉人出城來戰,亦無不可。晉人素孱弱,如何能當虛除騎兵?若能于城下挫其一陣,這城么,也便好攻些大王豈不聞曩昔魏武在延津誘殺文丑之事乎?”
劉曜道:“倒要請教。”
羊彝就說了:“昔曹、袁于河上相攻,魏武徙白馬之民,循河而西,袁紹大將文丑渡河來追,至延津南。魏武親自斷后,于是命騎兵解鞍放馬,以誘文丑。文丑果輕騎來,魏武逆襲之,遂斬文丑。大王可轉告虛除伊余,使其亦于城下卸甲放馬,以示無備,則晉人或將開城來下,我以伏兵掩殺,勝之必矣。”
劉曜沉吟道:“城前曠闊,毫無屏障,要如何設伏呢?”
羊彝聞言愣了一下,隨即笑道:“卻也無妨。我看晉人于城門前起吊橋,難升難降,若彼降橋來下,虛除必能整列而戰,不至于敗也。大王再將騎兵抄其后路,若吊橋收起,城外兵當盡為我所擄;若吊橋不收,正好趁勢奪門。”
劉曜仔細想了一想,說也好,可以試一試反正即便有失,那也是虛除吃敗仗,我抄襲城門的騎兵是不至于遭受太大損失的。于是便派人傳語伊余,還說古時候有名將就是這么搞的,卸甲放馬,以誘敵兵,只要激得晉人出城來戰,難道你還怕打不贏么?你不是說自己不善攻城,但是擅長野戰么?
伊余聽了這個主意,覺得也還不錯。反正我只要躲在城防的弓箭射程之外,就算脫卸了鎧甲又有何可懼啊?至于解鞍放馬,我部騎兵是都能騎光板馬縱橫馳騁的,到時候難道還來不及上馬迎敵嗎?晉人若出來得少,跟我肉搏,我必勝無疑;若是出來得多,那我就退了,讓劉曜派兵壓上去。
正好天氣日漸炎熱,大中午的,他馳騁了一陣子也已渾身是汗,于是喝令諸軍退后,自率親信部曲百余人,就在城外卸甲解鞍,坐在地上打扇子,面朝城上高聲叫罵。罵了一陣,不見城門和吊橋有何動靜,伊余煩了,也渴了、餓了,想要退回營去,卻怕出兵不到一日即歸,回去劉曜又要說嘴……躊躇之際,忽聽一聲鼓響,正面羊馬垣后面竟然沖出來一哨騎兵!
當先一將,體態榔,滿臉虬須,揚聲大叫道:“胡奴要較量,老爺便來與汝分個死活!”正乃徐州大將甄隨是也!
甄隨不耐煩伊余在城外叫罵,想要出城去跟這廝較量一個短長,便匆匆跑去裴該面前請戰。裴該想一想,覺得也無不可。他心說咱們也不能一直被人逼著打,偶爾出城對戰,正好挫挫敵勢,揚我威風;而且論單挑,甄隨應該誰也不懼吧?即便他被伊余所敗那家伙瞧著貌似個頭不如甄隨,肩膀可比甄隨還寬理論上性命不致有損,倒正好殺殺這廝的驕氣。
便待允準,陶侃插言阻止,說:“敵氣未衰,不可出戰。”
一直等到伊余卸甲解鞍,陶侃才說行了,對方自恃武勇,正是最疏于防范的時候,咱們可以派兵下城去沖殺一陣試試。裴該便問甄隨:“卿若能勝伊余,自是大功;倘若敗了,如何說?”
甄隨一梗脖子:“我如何能敗?”看看裴該面色不善,便道:“倘若敗了,任由都督責罰便罷了我營督之職,仍然做回部曲,也無怨言!”
裴該說好吧,既然有言在先,那你就去吧。命甄隨挑選了精銳勇士百人,都騎快馬,帶硬弓,出城去戰伊余。
在伊余也包括劉曜想來,晉人出城來戰,那還不得先打開城門,放下吊橋嗎?兩物都極沉重,哪是那么容易打開、放下的?這點時間足夠伊余那百余人上馬迎戰啦,說不定連馬鞍都來得及裝上,鎧甲都來得及穿上。
要知道這年月的鎧甲尤其是大將精致的全身甲穿、脫都同樣繁難,伊余等人也不過摘下兜鍪、解開身甲而已,護膊、甲裙等仍在,即便臨時想穿整齊,也浪費不了太長時間。
可是沒想到城門不開、吊橋不放,竟然就有敵騎從羊馬垣后面沖出來了……這后面有藏著騎兵嗎?我剛才派兵去攻的時候沒見著啊!
這是裴該根據陳規《守城錄》的見解,預先在城墻上開了不少的暗門。陳規認為,徒自堅壁,非城守之正道,守城就是要利用各種手段和器械,極大殺傷攻城敵眾,如此才能使其悻悻然退去,不敢再靠近城壁半步。所以必須在城墻上多開暗門,趁敵不備時屢屢遣精銳殺出,挫敵勢、亂敵心,使敵被迫日夜警戒,無時休息,自然疲憊,就難以組織起強有力的攻勢來了。
大荔城上這些暗門,都由羊馬垣遮護,城外胡兵是根本瞧不見的,而一旦胡兵攻克了羊馬垣,想要臨時封堵和打開暗門也很容易,不致于成為城防的弱點。故此甄隨率部下城后,便牽著馬,自暗門中悄然而出,在羊馬垣后整列雖然地方狹窄,幾乎只能一字長蛇然后戰鼓一響,便即洶涌殺出,踩著土包,瞬間便過了城壕了。
這一下促起不意,伊余不禁大驚失色。眼瞧著敵騎過了城壕,速度才剛一提起來,就各自引弓而射,自家部曲還來不及上馬更別說著甲了便已被射翻了十數人。伊余本人動作倒是很快,雖然不及穿甲,卻隨手把兜鍪扣在了頭上,翻身上了光板馬,提起長矛一揮,便即攪碎了兩支來襲之箭。
隨即聽得甄隨喊叫,伊余心說好啊,你要是來偷襲我,那我真被你給打了個措手不及,你若是來尋我決斗我只要戰敗了這個看似挺猛的晉將,那還怕晉人不膽落嗎?今天的仗也可以算是勉強順利地打完了……
當下挺著長矛便朝甄隨沖去,口中叫道:“來,來,我二人不要相幫,且單獨較量者!”
他當然不認識甄隨,不知道甄隨有多勇猛,更重要的是……徐州軍中都知道,這位甄營督口稱單挑非止一次,但回回都不肯放正車馬正面搏殺,他是會使陰招的,只要能勝,從來都不拘泥于手段有多卑劣。當然啦,甄隨假癡不癲,包括裴該在內,眾人都當他只是在單打獨斗時才會如此……
眼看兩馬馳近,伊余便即狠狠一矛刺去,誰想眼前一花,竟然捅了個空,自身倒不禁在馬背上一個趔趄終究是卸了鞍啦,坐不大穩。原來甄隨也知道自己馬戰不成,因此辛苦練就了能在疾馳中縱躍下馬的特技當初背射杜曾,就使過這一招當下見敵矛將至,他便跳下馬來,雙腿穩穩站定,隨即拉開步弓,朝著伊余面門便射。
實話說距離太近,這一箭根本就沒什么威力,但也正因為距離近,所以極難躲避。伊余匆忙偏頭,那箭正中兜鍪側面,他就覺得一陣耳鳴,動作難免一滯。
甄隨一箭射出,看看雙方相距不過數步之遙,肯定來不及再抽矢射第二箭了,估計臨時拔刀也會慢上一拍,而為敵將趁勢所傷。他搏戰經驗豐富,根本就不用過腦子,幾乎本能地朝前一縱身,右手舉起弓來,掄圓了,弓背挾帶風勢,就狠狠地抽在了伊余的腰間。
甄隨站在地上,對方騎在馬上,想抽腦袋夠不著,但見伊余既未著甲,那好吧,腰部也是人體弱點!“啪”的一聲,伊余不禁痛得渾身一抽,一轱轆就從馬背上側翻了下來。甄隨當即抬起腳來,踩住了伊余的脖子,然后提起醋缽大的拳頭,朝著對方面門便是狠狠一拳。
伊余鼻梁當場就歪了,鼻血糊了一臉。
一瞧對方已經基本喪失了戰斗力,甄隨便在部下的衛護下,一把攥住伊余的頭盔,想要將這廝拖回城去。“啪”的一聲,頭盔落地原來這廝連盔纓都還沒來得及系……甄隨倒不禁一個趔趄,大怒之下,又朝伊余太陽穴上來了一拳,打得伊余當即暈去。于是他倒扯伊余的腳踝,也不上馬了,一路狂奔,直接將其給拽回了羊馬垣內。
伊余的部曲半數被殺,余皆奔散見到主人一見面即為敵將所擒,大多數連拼死相救的心都不敢起……等到虛除大隊和劉曜預先安排好的騎兵急沖過來援護,晉人都已盡數歸城去了。隨即城上、城下,箭如密雨,將敵射退。
大荔城中,游遐聽得消息,急急忙忙來找裴該,見面第一句話就是:“如何擒了伊余?當速速放他歸營去啊!”富品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