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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盟誓

  游遐游子遠頗有些懊悔投靠了裴該雖然也是身不由己因為徐州軍中無論文官還是武將,大多對他側目而視,除裴該和薦主殷嶠外,就沒誰瞧得起他。本來嘛,游氏在馮翊郡內勉強可算是大姓,放諸整個天下,排名相當靠后,游遐本人也無遠名,則他被殷嶠拔之于黎庶之間,裴該初見便授予記事督的要職,誰又可能心服?

  眾人都知道裴該用人不論出身,但你總不能不看履歷吧?這個游子遠雖然舉過孝廉,但從前連小吏都沒當過,他有什么資格一步登天呢?即便裴嶷,也對裴該的這一任命心懷疑慮。

  所以大家伙兒都猜想,游子遠不過是千金馬骨,是裴該用來招撫關中士人而擺出來的樣子貨罷了。可惜,馮翊郡內屢遭兵燹,大族多數南逃而至長安,甚至還有不少干脆跑漢中去了,也就游遐這路貨色還勉強能夠撿得起來,銼子里拔將軍,被裴該當稻草給撈在了手中。

  游遐對于周邊環境的認知是很敏銳的,他很快便察覺了這一風向,自己心里也納悶啊,裴侍中究竟瞧中我什么了?即便想拿我做榜樣,招撫關中士人,也可以先給個百石的書吏做吧……然而勢又不敢請辭,尤其強敵在外,這會兒請辭,怕會被人誤會想臨陣脫逃,甚至有投胡之意哪!

  他回想起初見之日,裴該曾經半開玩笑的,說想請自己去游說虛除部,于是當虛除大軍來至城下后,就數次三番跑去向裴該請命不管是否能成,我孤身而敢入虎穴,若能安然歸來,想必軍中不至于再有太多怪話了吧。

  可惜裴該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婉拒了游遐的自薦。

  其實裴該是舍不得,怕有危險尤其在親自鞭打了梁胥之后卻又不便明言,便道:“虛除遠來,豈有不戰即愿和之理啊?且我聞伊余恃其勇名,素來驕橫,則若不能先奪其氣,又如何以言辭動其心?子遠無須心急,必有仰仗于卿的一日。”

  今天甄隨在陣上擒獲伊余的時候,游遐正在伏案疾書裴該把案頭工作幾乎全都交給他了,他得寫信向包括萬年麴允和長安索在內的各路人馬求取援兵忽然聽聞此事,就急匆匆地來找裴該,請求裴該縱放伊余歸去。

  旁邊兒甄隨正腆著臉在求賞賜呢,聞言大怒,沖過去一把便揪住了游遐的衣領,提起拳頭來瞄著對方面門,恨聲道:“老爺辛苦擒來,汝卻說要放?難道汝是胡狗的奸細不成么?!”

  裴該呵斥道:“放手,不可得罪游記室!”

  甄隨悻悻然撒開手,但嘴里卻還不依不饒:“我昔日曾聽都督說古,有名大將于陣上擒獲敵酋,結果卻被國君放了,那大將當面啐國君唾沫,說啥來著……武夫什么什么力拘,婦人又如何如何?”

  游遐面無表情地瞟他一眼:“可是‘武夫力而拘諸原,婦人暫而免諸國,墮軍實而長寇仇,亡無日矣’?此先軫之唾晉襄公也。”

  “對對,正是此語!”

  裴該瞪了甄隨一言,命其閉嘴,然后轉向游遐:“子遠何以欲縱放伊余啊?請以教我。”

  游遐長長地吸了一口氣,這才朝著裴該深深一揖,回答道:“末吏雖任城內事,亦曾親登城上,以觀賊勢,且每聞明公、裴長史、陶司馬等言及戰事。數日來胡部、虛除交替來攻,互不配合,可見劉曜未能服伊余之心,掌虛除軍柄。今若于陣前殺伊余,則虛除氣沮,必然退去;然生致之,彼等則必謀奪還,不肯遽退。劉曜乃可趁此機會,或利誘,或力迫,以奪虛除全軍。兩部配合,其勢更雄,必將難制還望明公三思啊。”

  游遐這段話說得條理清晰,言辭也不晦澀,沒夾帶什么成語、典故,所以就連甄隨都大致能夠聽懂。甄隨當即就說了,既然如此,那咱們趕緊把伊余給殺了唄,腦袋擲出城外,不就行了?

  游遐說不可“我若殺伊余,其兵雖暫退,然從此晉與虛除之仇不共戴天,必將左袒而助胡,留下無窮禍患。何如縱放伊余,說其歸從我晉,則有虛除踞于上郡之中,劉曜腹背受敵,必難久淹彼只有渡河東歸一途,則馮翊全郡可完。”

  裴該捋捋胡須,略一沉吟,然后轉過頭去望向裴嶷。裴嶷點點頭:“記室督所言有理,然不知誰可往說伊余,使其退兵呢?”

  游遐當即請命:“末吏久在馮翊,相鄰上郡,昔日族中殖產,也與虛除部打過交道……”既然相鄰氐、羌,游氏當然會用自家產出去跟虛除部交易牛羊、皮貨啦“愿往游說伊余。”

  裴該說好吧“伊余尚且昏迷,待其醒后,便由子遠去說其改悔可也。不望其相攻劉曜,但肯退去,便為頭功至于許其多少財貨,子遠可自斟酌。”

  游遐才剛領命,甄隨卻忍不住又叫起來了:“真要放啊?但我的功勞是不可抹消的!”

  虛除伊余昏迷了一個多時辰,這才緩緩醒轉,就覺得整個腦袋都無比沉重,臉上疼痛難忍。他咬緊牙關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僵臥在一間昏暗的小屋子里,伸手摸摸臉上,貌似包著布……

  聞聽有人緩緩地問道:“閣下醒了?”

  伊余用手肘半撐起身體,循聲望去,只見那似乎是一名晉人,三四十歲年紀,面孔卻極陌生也對,自己平生就沒有見過幾個晉人嘛。

  “汝是何人?我在何處?”

  “某為裴侍中幕下記事督,姓游。閣下今已被俘,身在大荔城內。”

伊余這才猛地想起來昏迷前之事,那兔起鵠落的情景,仿佛放慢了無數倍似的,慢慢地流淌入心。他不禁大大地瞪起了雙眼,牽動斷裂的鼻梁,更是鉆心疼痛,不過他不怕痛,怕的是  “擒我之人,究竟是誰?”

  “乃我軍中第一勇士,‘劫火營’督甄隨是也。”

  哦,這個名字貌似曾經聽劉曜提起過……伊余翻個身爬起來,盤腿而坐,左右瞧瞧,屋中貌似只有他們兩人,而且自己身上也沒上綁繩……可以趁機逃走嗎?估計是逃不掉的……那么抓這個姓游的當人質?他又不是裴該,不知道記室督這職位究竟有多高了……

  還是先說說話,搞清楚目前狀況為好,想到這里,伊余不禁恨聲道:“甄隨……哼,此人并非勇士,專以詭計取勝,我今被擒,心卻不服!”

  專門等在這兒跟伊余交談的,自然便是游遐了,他聞言微微而笑道:“戰陣之上,只論輸贏,不拘手段。若閣下將來與甄將軍較量武藝,自然一刀一槍,純出力、技;今分敵我,還說什么‘詭計取勝’?我城中兵不過四萬,閣下與劉曜將十數萬大軍來攻,難道便不覺勝之不武么?”

  伊余又哼了一聲:“汝等終有堅城為恃……”

  “堅城非自然而生,乃我等親手筑成,有如軍馬、器械。難道汝等來攻,便不著甲,不騎馬,不執兵,不帶械么?我軍若言不服,是否汝等便肯退后,單將四萬人來,與我軍在城前鏖戰?”

  “也無不可!”

  游遐笑一笑:“即閣下允準,劉曜可肯么?難道閣下為劉曜之主,還是劉曜對閣下言聽計從?”

  伊余狠狠地一捶地:“劉曜坑陷我,若非聽從他計,我又何致于此?!”什么“解鞍放馬”以誘敵,什么晉人還得開城門、放吊橋,且出不來呢,我徹底上了劉曜那混蛋的當啦!

  游遐趁機就問了:“虛除部游牧于上郡之內,向來奉我晉天子號令,為何轉而助胡啊?此舉無異于掘阱而自埋,難道權渠不知么?”

  伊余心說我們干嘛要助胡?那還用問嘛,劉曜給錢了啊……還什么“掘阱而自埋”“若破大荔,劉曜許我一郡子女玉帛,我等以是助之。此舉對汝等晉人自然不利,對我虛除,又有何害了?”

  游遐輕輕搖頭,整張臉上仿佛都寫滿了兩個字“傻x”,好象強自按壓內心的不耐煩,給對方解釋說:“我晉強盛時,但命虛除奉正朔,行臣道可也,既不發兵征伐,亦不斂賦求貢,何耶?上郡已為牧場,非我中國人取之而能墾殖者,得之無益,不如舍棄。胡人則不同,彼等亦識放牧,一旦勢大,豈有不貪貴部土地之理啊?是以從晉而虛除可安,從胡則必為其所吞并,如此簡單的道理,是尊父子為少許財貨所迷,故此一葉障目而不見么?”

  他說得很有條理,伊余一時間還真反駁不了。

  就聽游遐又說:“劉曜受胡漢封為雍王,馮翊本其禁臠,豈容他人盡擄人口、財貨?此不過詭言以欺尊父子罷了。貴部本多騎兵,又不識我中國城邑,劉曜卻驅貴部前來攻城,則其本意如何,不問可知也。倘若閣下不肯從命,彼必遷怒于閣下,乃有借口北伐上郡;若從命,精銳騎士都死于城下,則劉曜一返身,亦可兵入上郡。我將此事好有一比,如人受盜賊賂而自撤藩籬,然藩籬撤去,盜賊乃可入戶,到時候那些財貨,不還是落入了劉曜之手?尊父子不但毫無所得,恐怕就連性命也難保全啊!”

  伊余聽聞此言,不禁悚然而驚,就覺得后背涔涔汗出……這晉人說得很有道理啊,尤其劉曜這幾天的嘴臉我也瞧見了,起初卑辭厚幣,就想把我的人往前頂,去硬撞城墻;如今我稍做推托,他便諸般不滿。陳元達前兩天過來,估計也是被劉曜逼的,我看他滿臉我不答應攻城就要一腦袋撞死的表情……

  游遐見對方沉吟不語,便趁熱打鐵地說道:“我為尊父子計,莫如棄胡而歸晉。閣下若肯,可即與我軍夾攻劉曜,迫其退歸河東,裴侍中必請天子詔,為尊父加官晉爵,以雄踞于上郡之內。閣下若還猶疑,可暫罷兵而去,嚴守疆土,看我軍如何破胡。待劉曜敗后,我復收馮翊,乃可于沿邊開互市,與尊父子共享太平,豈不是好?

  “且鐵弗尚在朔方,為虎作倀,此尊父子之大敵也。而尊父子不北御鐵弗,而反南來擾晉,實為不智。若肯從我之言,將來可請天子詔,供輸鹽、鐵,助貴部并鐵弗而兼朔方,永為我晉北方屏藩。中國之大,物產豐饒,胡何所有?彼今不過河東數郡之地而已,何能資供貴部?劉曜之言,大不可信,閣下千萬不可為其迷惑啊!”

  游遐一番侃侃而談,不說什么大義,只陳述利害得失,終于把伊余給說服了。這主要也因為伊余最近與劉曜之間鬧得很不愉快,早有背諾之心,倘若還是初見陣之時,別說游子遠了,即便口舌更利的王貢,估計也說不服他裴該此前不讓游遐出城去游說虛除部,原因也在于此。

  再加上終究已是俘囚之身,刀在項上,只要給個足夠的臺階下,索取也不甚厚,伊余怎可能不答應呢?

  于是最終游遐未許粒米寸鐵,只靠著一番虛言,就說得伊余與裴該歃血盟誓,表態歸晉盟誓的時候,裴該特意把甄隨打發走了,免得伊余憶起被擒之恨來,心境再有什么反復。不過伊余也說了,我家已受劉曜財貨,實在不便就此易幟相攻,我一旦出城歸營,馬上收拾行裝,就此離去,也便是了。

  不管怎么說,劉曜也有十萬大軍,與之相攻,伊余并無勝算晉人說得好好的,出城夾擊,可萬一他們也跟我似的食言而肥,找借口不出來,使我獨對胡軍,那又該怎么辦?

  裴該倒是也不逼他,還賜予一匹馬,放伊余出城甲就不給了,你本來進城的時候甲胄即不完全,我們都幫你包扎好了傷口,施了藥,意思足夠啦。

  這段時間內,不時有士兵前來稟報,說城外敵營喧嚷、紛亂,可能隨時都會前來進攻。因此裴該也不久留伊余,沒等天黑就放他出城去了。既然敵在營中,距離城池還有一段距離,也就放心大膽地打開城門,放下吊橋,容伊余策馬馳出。

  裴該與裴嶷等人就站在城頭,目送伊余離去。裴嶷突然低聲自語:“但見其出,不知結果如何……”裴該笑道:“叔父恐伊余背信么?”你想多了,我覺得不至于。裴嶷輕輕搖頭:“不懼其背信,但恐其死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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