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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心曲互剖

  祖逖問裴該,你到底有沒有派使者前往河北去過哪?說這話的時候,他假意端酒欲飲,卻一直歪頭盯著裴該的雙眼,想看對方是什么反應。

  裴該聞言,倒不禁略略吃了一驚。可能因為剛喝了點兒酒,又正在暢談戰略,毫不設防,因此心中所想,自然而然地就在表情上流露出來了,祖逖見著,不禁心里“咯噔”一下。

  你這神情,卻不象說:“怎么突然來這么一句?影兒都沒有的事啊!”而象在說:“如此隱秘之事,你是怎么打聽到的?”難道果有此事不成么?!

  想當日截獲那份“偽書”,祖逖確實心生疑竇,九成不信,卻尚有一成將信將疑。但一則即便此事是真,為免動搖軍心,同時也不想擾亂了自己的心志,他也必須得一口咬定為假;二來孔浚的解說很靠譜啊,祖士稚便暫時將懷疑深深地按捺下去了。

  可是今天聽裴該講述自己的戰略,有欲先南下攻成的意思,祖逖心底那點點疑惑,就不由自主地又泛了上來。你什么意思?是真的想讓劉聰父子和石勒“緩之而后爭心生”呢,還是為了刻意地避讓石勒?!

  祖逖自然不相信裴該會與石勒相勾結,甚至早早就約定兩分天下,但當日魏該所言不為無理啊,裴文約向來對那羯奴評價甚高,是不是在羯營中那段經歷,給他心底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創傷,從而對石勒起了畏懼之意呢?好在祖逖不知道何謂“斯德哥爾模綜合癥”,否則怕會想得更歪……

  裴該一向敬重祖逖,在他面前向來還算比較坦誠,因此在猶豫了一下之后實話說他若不猶豫,或許就扯謊了,既已猶豫,只怕對方生疑還是拱手答道:“實不相瞞,我欲窺探羯奴動靜,自在徐州時,即與其長史程遐密有書信往來。羯奴麾下,多不足懼,唯張賓深沉多智,乃欲引導程遐以拮抗之,進而讒言害之也不知士稚何以得知此事啊?”

  裴該還有一重擔心,我自以為此事做得隱秘,結果連在司、兗之地的祖逖都聽著風聲了,那還有可能瞞得過張賓嗎?究竟是從哪兒透出來的風,我可一定問個清楚明白。

  祖逖盯著裴該的眼睛,良久方才一笑:“并非此事。”隨即從懷中抽出一張紙來,遞給裴該。裴該接過來一看,不禁勃然大怒,手拍桌案道:“此反間之計也!”

  祖逖說我知道是反間計“若非胡寇所為,恐是索巨秀的奸謀,天幸索某已亡適才不過詒君耳,非試也。”我是耍你玩來著,真不是故意要試探你當然這是假話。

  裴該心說你就是在試探我,好在我心里沒鬼……當即正色道:“士稚,裴某之心,可表日月。我二人若相猜疑,必使胡、羯得利,而誤國家既如此,我定秦州后,不南取梁,當即揮師東向,直攻羯奴!”

  祖逖看裴該似乎有點兒光火了,趕緊站起身來,深深一揖:“是我之過也,文約恕罪。”裴該趕緊伸手扶住他的臂膀:“心在腔內,終不可剖。然君子坦蕩,不當啟人疑竇,而今竟使祖君疑我,則過在我也。”本來只是客氣話,誰想祖逖聽了之后,當即雙膝一屈,就給裴該跪下了:“文約若如此說,是不肯原諒我了,我當自剄以謝罪!”說著話,伸手就要去腰里拔劍。

  裴該確實有些生氣,但見祖逖都表態要以自殺來謝罪了,那還能繼續以言辭相逼迫嗎?趕緊一把按住了對方的手,隨即態度誠懇地說道:“士稚,我意并非如此。所謂‘三人成虎’,又云‘曾母投杼’,以母子之親尚且如此,何況你我?從來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今我等既處高位,則嫉恨者非止羯、胡也,恐怕朝堂之上,攻訐、離間,亦必隨影而來。所謂莫逆,不在不疑,而在坦誠,心曲互剖,則流言自息矣。”

  仔細想想,你懷疑我也很正常,但若再碰到類似事情,你就該直白地問出來,而我也當坦誠相告,唯有如此,才能保證嫌隙不生,齟齬不起反過來也是一樣。

  祖逖不禁有些慚愧地俯首道:“君言是也,受教了。”他急于收束這個并不愉快的話題,趕緊說:“尚有一事,本不當問,既然文約責我,我還是直陳心中所慮為好。”

  裴該心說不會吧,你心里還裝著什么事兒?勉強笑笑:“君可直言無妨。”

  于是祖逖就坦誠地問了:“今既逐麴去索,請教文約,未知何日可歸天子于舊都啊?”

  晉朝的法定都城,乃是洛陽,而非長安,雖然司馬鄴在長安踐祚,但就理論上來說,此處只是“行在”罷了,并未下詔正式遷都。

  祖逖自收復洛陽以來,就一直在督造宮事,此事裴該自然一清二楚,所以祖士稚突然間問出這個問題來啥時候把天子迎回洛陽去啊裴該自然也早有預料。

  當即微微而笑,心說果然是這事兒,就問祖逖:“未知宮室何日可完?”

  祖逖微微苦笑道:“人錢兩缺,工程甚為緩慢,然而已較長安小城恢弘多矣……”雖然洛陽宮殿群都被劉曜一把火燒成了白地,不可能很快恢復起來,但利用從前的規劃,祖逖又花了半年多的時光,整天在工地上盯著,怎么著也能見著一定成效,不至于比長安小城里這臨時性的宮苑要差吧。

  “……故我來前,便已暫停宮室之造,遣督護董昭加緊修建城郭,待城郭完工后,即可迎入天子。”

  也不必要一定全都修完了,再把朝廷搬遷過去吧,終究如今天子尚未大婚,身邊兒沒那么多人,朝廷里也缺額甚多,目前的宮殿、官署足夠用了“洛陽為天下之中,武皇帝所定都城,數世山陵,皆在其側,既已克復,豈可久空啊?天子在長安,終不免播遷之譏,若還洛陽,朝廷聲威必將大長,四方士人輻輳,則胡寇不足定也。”

  裴該承認祖逖所言有理,只有還都洛陽,才能使目前的朝廷在法理上再無一絲一毫的瑕疵終究司馬鄴不是前代司馬熾明詔冊封的皇太子啊,他登基為帝,說不定就有死腦筋或者別有用心之輩,偏偏咬定名不正,言不順,不肯臣從呢?若是返都洛陽,則必然誰都沒話可說了。

  只是這事兒,對于自己究竟是有利還是有弊呢?天子居洛,我是不是要跟過去?若不相從,是憑空將朝廷拱手與人,那我辛辛苦苦逐麴殺索,為的何來?可就目前的戰略規劃而言,是先底定關西,然后全力東進與石勒爭勝胡漢劉氏已如冢中枯骨,不足為慮我又不放心把雍、秦兩州交給別人去經營……這可該怎么辦才好?

  祖士稚你著的什么急啊,多等幾年再提這個問題多好。裴該心說,我該找怎樣的借口,才能將此事繼續拖延下去呢?

  他腦子里轉圈兒,就這么愣了一愣,祖逖當即笑笑說:“我純出公心,文約勿以我為袁紹也。”如今的形勢,跟當年袁紹在鄴城,要曹操把漢獻帝從許昌送過去不同,我不是想要趁機謀奪你的權柄,這你大可以放心。隨即表態:“文約可奉天子都洛,逖愿為國鎮定西陲!”

  裴該擺擺手:“我之衷曲,適已剖析,士稚的忠心,我亦素知也。倘有疑君之意,又何必授以驃騎之號,且召君前來?”我不是擔心你祖士稚,而是……皇帝這玩意兒,交給誰都不放心啊,我是在擔心天下所有的人!

  祖逖一開始并不想提出這個還都的問題來,因為如今他鎮守司州,洛陽在握,那么急急忙忙地想把天子搬遷過去,裴該會不會懷疑是想奪權啊?然而裴該既然說了:“所謂莫逆,不在不疑,而在坦誠,心曲互剖,則流言自息矣。”祖逖就琢磨著,我心里存著這事兒,若不對你明言,不就是不坦誠嗎?干脆,我問上一句吧。

  但必須得把話說明白了,我純是為朝廷威信考慮,不是為了奪你的權柄,你若是不滿意,咱們可以互換位置,你保著天子坐鎮司州,我去鎮定隴西。

  裴該說你放心,我知道你所言純屬公心,而且合乎道理,我是不會懷疑你的若怕你奪權,怎么可能授予你“驃騎大將軍”之位,比我還高?然而“我雖入朝,朝中尚多為西人,必不肯東歸,還當假以時日,徐徐圖之。且天子若東,隴道之斷不足以危及朝廷,則恐我無藉口以征上……”

  祖逖點頭表示理解,說:“也不在這一兩日,我只求文約承諾,必將歸天子于洛,而非如索巨秀輩,唯敷衍而已。”

  裴該當即表態:“我必奉天子還都!”其實他還并沒有考慮清楚,但在這個節骨眼上,可不能跟祖逖產生什么齟齬,在兩人間留下什么心結,所以啊我先滿口應承下來再說吧。將來究竟如何,且等我想明白了再說,反正政治家砌詞改口本來就是很尋常的事情……

于是承諾過后,趕緊轉換話題:“正要與士稚商議,天子當婚,應擇誰家女子為好?”富品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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