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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賢人君子

  就在甄隨力挫敵銳,生擒竺恢,攻入美陽城的同時,縣城下,裴該突然得報:“東門急開!”他不禁略略吃了一驚,心說竺爽你真有膽量沖殺出來嗎?如今我手下不足三千兵馬,因為雨濕露滑,原本安排好的殺手锏具裝甲騎還沒法使出來,若是扶風軍舍死來攻營壘,真正勝負難料啊!

  倘若裴該已經聽說了美陽之戰,甄隨兩千軍大破六千新平兵,估計他就一點兒都不會擔心了吧。

  可是再一琢磨,局勢也未必真能有多危急,或許竺爽是打算派一支兵馬出城佯攻我寨,他好趁機從西門落跑若真如此,那也只好任由他跑了吧,地面如此濕滑,根本無法追趕。竺爽若走,我便可趁機進入縣防守,與武功城東西呼應,以阻遏秦州之兵。如此想來,竺爽開城也好,總比秦州兵入境之后,他再殺出城來,雙方互相策應為好吧。

  于是裴該急命文朗、高樂點集人馬,隨時準備迎敵,同時親自出營觀看。結果卻只見城門洞開,緩緩地馳出一騎來,而且走走停停,來勢甚緩。裴該心道,原來不是發兵襲營,是派了使者過來竺爽你終于不肯裝聾作啞了么?可是,既然只有一人,干嘛不直接從城頭縋將下來,偏要費事打開城門呢?

  下令部曲迎上前去,裴該本人則返回主帳,端坐等待。果然時候不長,即得回稟:“扶風竺內史遣參軍魯憑前來謁見大都督。”裴該聞聽“魯憑”二字,不禁雙眼一斜這個名字有些耳熟啊,究竟在哪里聽到過?今生還是前世?

  便命魯憑報門而入。

  等見了面一瞧,這位魯參軍三十頗有余,四十尚不足,修身玉立,長須飄拂,倒是生了一副好皮囊。裴該等他施過大禮后,便即沉著臉問道:“我來城下,已將十日,卿來何遲也?”魯憑不慌不忙地一俯首,解釋說:“前我國相重病不能視事,將城守事付于下將,下將愚魯,不知是裴公駕臨,竟敢閉門不納,幸得裴公仁厚,不即攻城,生靈得免刀兵。今國相痼疾稍瘳,聞訊大驚,乃急遣末吏來向裴公請罪……”

  裴該冷笑著打斷他的話:“我早便遣人于城下呼喚過,而竟十日不肯開城,果然是下將愚魯妄為所致么?此下將而在啊?”

  魯憑雙手一攤:“已斬首矣。”

  裴該氣得差點兒沒笑出來,當即把身子略略朝前一傾,手按幾案,瞠目斥道:“汝以我為三歲小兒乎?如此藉口,誰可采信?”

  魯憑輕嘆一聲:“實不相瞞,是末吏劫持長官,抗拒王師。裴公可即將末吏于軍前正法,以儆效尤,但請寬恕了國相與一郡軍民的性命吧。”

  裴該先不下令斬殺魯憑,卻問:“竺由哲何在?何不親自出城來向我謝罪?”

  魯憑答道:“國相獲罪于裴公,懼受誅戮,不敢遽出。還請裴公寬赦其命,我便請他自縛出城,恭迎裴公進入縣。”

  裴該倒是沒料到還會有這么一出,本以為竺爽遣參軍出城,是想來講條件的……倒也確實提出了條件,但那僅僅是寬赦其命而已,這跟無條件投降差得也不太遠啊。如此前倨后恭,究竟是什么緣故呢?

  魯憑字將德,新平人也也可以算是扶風人,因新平郡本自后漢時才從扶風析出。他是新平大姓,新莽時有羲和(大司農)魯匡,其孫魯恭仕東漢為名相,皆為魯憑的遠祖。

  在原本歷史上,劉曜攻入長安,粗平雍州后,晉之官吏多數降伏,魯憑也不能外,被任命為大將呼延實的長史。其后陳安謀反,呼延實被擒后痛罵陳安而死,魯憑則又歸順了陳安,任其參軍。不過魯憑是不贊成陳安背反前趙的,當陳安自稱大將軍、雍涼秦梁四州牧、涼王等職,反意昭彰后,魯憑苦諫不從,乃大哭道:“吾不忍見陳安之死也!”

  陳安一怒之下,命斬魯憑,魯憑臨終前恨聲說道:“死自吾分,懸吾頭于秦州通衢,觀趙之斬陳安也。”據稱劉曜聽聞此事,不禁悲慟,道:“賢人者,天下之望也。害賢人,是塞天下之情,夫承平之君猶不敢乖臣妾之心,況于四海乎?陳安今于招賢采哲之秋,而害君子,絕當時之望,吾知其無能為也。”

  從此側面可以看出,魯憑其人是頗得劉曜敬重的,起碼認為他是“賢人”、“君子”。

  裴該前世通讀過《晉書》,也粗略研究過兩晉十六國的歷史,但這種僅僅提到過一次的犄角旮旯里的人物,他原本是記不住的。就好比梁緯之妻辛氏,史書也有事跡,說她“有殊色”,劉曜破長安、殺梁緯后,欲妻辛氏,辛氏大哭不從,旋即自縊而死,劉曜憐其為“貞婦”,以禮葬之裴該對此就毫無印象。魯憑純粹是因為其事附著于大名鼎鼎的陳安,所以才使裴該一時恍惚好象這名字有點兒耳熟但最終還是沒能回想得起來。

  裴該不明白竺爽為何幡然悔悟,開城請降了,要等日后再向魯憑探問,才終于理解了竺爽的心路歷程:

  原本竺由哲據城固守,確實是想等從兄竺恢來救,自以為有堅壁為恃,守個十天左右不成問題,等到新平兵來援,內外夾擊,便有可能迫退裴該。魯憑說是他劫持了竺爽,抗拒王師,純屬謊言;事實上這個魯憑反倒是最堅定的投降派,反復勸說竺爽,裴該既為朝廷執政,如今親自率兵前來,倘若閉城不納,甚至于刀兵相向,我等便成叛逆。小小的一個扶風國,如何能與國家相抗衡?本說四郡國守望相助,但而今始平已定,安定還須阻攔北地兵馬,所可期望者唯有新平一郡,兩支隊伍聯合起來,就真能擊敗王師嗎?

  你想要叛,也成啊,但那就必須得有足夠強大的外援才行。胡漢遠在千里之外,不足為援,再說了即便要降胡,也非倉促間可以聯絡得上的。司馬保倒是相對近一些,但上到縣的距離,是縣到長安的三倍之遙,求其救援,仍然緩不濟急;再說了,南陽王肯不肯跟官軍正面起沖突,也尚在未知之數……

  因此魯憑規勸竺爽,說前聞楊像獻城,并未受戮,可見裴公還是比較仁厚的。既然如此,我等也必須趕緊打開城門,明公出城相迎才是,別再期望割據一方,自行其事了。

  然而不管魯憑如何勸說,竺爽只是不允,他一心期盼著竺恢率兵來救。然而左等竺恢不來,右等新平兵不到……對面倒是僅僅扎營立壘罷了,并未揮師攻城。眾將吏計議,說若要準備攻城器械,有個五六天時間足夠了,將將十日,仍然不發起攻擊,分明就不想打嘛“此必圍城打援之策,欲先敗新平兵,而后再取我扶風也!”

  官軍營壘僅僅阻住了縣的東、北兩面而已,竺爽自能遣人從西門馳出,北向去打探新平兵的消息。然而竺恢率部轉道進入美陽之事,卻并未能夠及時傳入縣城中終究方向有偏差,而扶風探馬也不敢跑得太過遙遠。

  因此眾人都揣測,要么官軍早就分了一部分兵馬去堵新平兵了,要么就是竺恢見官軍勢大而不愿來救,或者雖然來救,但逡巡于岐山附近,不敢倉促入平。而且隨即就連降兩日密雨,道路泥濘,估計就算竺恢想要入平,三兩天內也未必能夠趕得到……竺爽急得連連跺腳,問:“似此當如何處?”魯憑趁機又站出來規勸,說還如何處啊,趕緊投降才是正理!

  竺爽猶猶豫豫地說:“若裴公初來,我即相迎,還則罷了,今閉城十日,必致裴公之怒,誠恐欲為楊國圖(楊像)而不可得矣!”魯憑說不如這樣吧,我出城去見裴公,為明公求取赦令,裴公若肯應允,明公便當自縛出城請罪;裴公若不應允,甚至于一怒而斬了我的首級,那沒辦法,只好繼續固守,以期天意護佑了。

  竺爽躑躅半晌,眼瞧著麾下將吏一個個地也全都改換了立場,附和魯憑,無奈之下,只得應允魯憑就是這樣才出城來謁裴該的。

  他騎馬出城后,猶猶豫豫,來得甚緩,那是在臨時考慮說辭呢;至于走城門而不縋城,則純粹是因為這位魯參軍他暈高……

  裴該不記得魯憑將會有降胡的污點,不清楚他有“賢人”、“君子”的身后之譽,這會兒也不知道是魯憑勸說竺爽投降的,他僅僅以對待一個陌生人的目光來觀察魯憑,見其人風儀頗佳,言語曉暢,還愿意自承己罪,愿意代竺爽去死,不禁便有三分喜愛。于是決定寬恕魯憑,要他速速招呼竺爽出城來降。

  魯憑躬身請求道:“還望裴公賜下只言片語,申明不害之意。”否則我算回去說了,國相也未必肯相信,敢于出城來啊。裴該微微一笑,便即取過一支簡來,提筆寫下:“竺由哲當還朝,可充九卿之任。”交給魯憑帶回去我不但承諾不殺竺爽,還可以任命他做朝官,這你們總應該放心了吧。

  如今裴該手底下就三千來人,一旦拔營入城,必然露餡兒,到時候竺爽還肯不肯投降就不好說了。好在他身為朝廷執政,理當竺爽出城相迎即便不是自縛請罪于是就趁此機會應允了魯憑所請。隨即等竺爽率眾將吏出城后,裴該先命文朗將部曲控制住了竺爽、魯憑以下扶風國諸將吏,然后才坦然而入縣。

  隔了一天,美陽那邊兒的消息也傳過來了,竺恢已然嚇傻,新平兵全軍覆沒。旋即裴嶷回師,大軍分駐縣、武功,以待秦州兵馬來襲。可是左等不來,右等不到,遣人探查,得知張春占據了蒯城后,便即按兵不動……

  這是怎么一回事呢?原來當日張春滿腔豪氣地率軍攻入扶風國,順利接管了蒯城,但隨即就從蒯城縣令口中得知,原來裴該主力沒去北線,而是沿渭西進,眨眼間便即拿下了槐里、武功此前裴開欲收蒯縣,乃先遣人過去通報過了。張春聞訊大驚,明知長安難以掩襲,不免心生退意。可是當初是自己拍著胸脯獻計的,自以為奪取長安之政易如反掌,如今就這么悻然而歸,又該怎么向司馬保交待啊?召集將吏商議,大家伙兒都說:“既得蒯城,終不算勞而無功,然若貿然而前,一旦遇挫,前功反或盡喪……為今之計,不如暫且駐此,以待后軍來援。”

  張春就坡下驢,連連點頭:“卿等所言是持重之論也。”

  他所期待的“后軍”,就是鎮軍將軍胡崧去聯絡隴西、南安兩郡的羌胡。然而誰成想,新任西戎校尉游遐早就跑羌中去游說過了,以姚弋仲為首的各部羌酋乃以秋收在即,不可發兵遠出為借口,拒絕胡崧的征調除非你把許我們的財帛、糧草兌了現再說。胡崧費盡唇舌,也只拉到三千多兵馬,乃不敢往援張春。

  究其緣由,司馬保進入秦州,駐軍上后,便即大肆招募兵馬,東斷隴道,北聯涼州,其間為了鎮定裴苞等不肯臣從的勢力,多次征調氐、羌從征。一開始氐、羌念在身屬晉臣,又攝于南陽王之威名,不敢不從,但司馬保卻幾無犒賞,就連糧草也要各家自籌,時間一長,人心自然就離他而去了。

  正如鮮卑部的慕利延所說:“若不與羊吃草,而欲其產奶;不與馬料豆,而欲其馳騁,這不是太過分了么?”故此游子遠前往游說,表達了朝廷方面的善意,眾氐羌乃都決定背司馬保而暫從裴該說不定那位勇蓋當世的裴大都督,能比南陽王寬和一些吧?反正就理論上來說,應該不會更遭才對……

  因此張春頓兵蒯城,不但接不到胡崧率領的援兵,反倒在不久后探知縣已失,而竺爽已降,那他豈敢再出城東進一步啊?只能繼續拖延、觀望,以待時局之變。

裴該在縣靜等秦州兵到來,欲將之合圍殲滅于渭水與太白山之間,可是計劃制定得很周密,秦州兵卻總也不動,反倒先接到了來自新平郡漆縣的稟報……富品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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