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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舍水上山

  胡崧本是安定胡氏的分支,算是那位胡焱胡子琰的從叔,故而永嘉亂起,胡氏半數隨其遷往秦州,乃至北奔涼州,半數則南下避禍。胡氏大家長遣其子胡焱去面謁裴該,本也是存了狡兔三窟,多方下注的打算,然而此事卻特意不通知胡崧知道。

  胡崧舊隨南陽王司馬模,司馬模被殺后,奉戴司馬保于上邽。不過他名位雖高,卻并不得司馬保的信重,司馬保最信任之人,一是張春,二是楊次——都是當年初鎮上邽時的舊將——胡崧且排不上號呢。

  為此他每常耿耿,欲立功使司馬保刮目相看。此番受命鎮守蒯城,到了地方一瞧,大部兵馬都跟著張春回去了——終究秦州也養不起那么多兵久鎮于外——剩下不過七八千眾而已。即便如此,聞聽陳倉軍來擾,胡崧仍然點集了五千兵馬出城來戰,希望以眾破寡,大勝一陣,好回去向司馬保邀功,趁便羞臊張春一回。

  出城不遠,探馬來報,說陳倉兵朝來路退回去了。眾將都建議就此歸城,胡崧卻一搖頭:“若不能將彼等驅出境外,我絕不收兵!”我好不容易出來一趟,怎么著也得趕得陳倉兵渡回渭北去才行啊,而且說不定追得快些,半渡而擊,照樣可以打個大勝仗,有所斬獲呢。

  可是看看追近,突然得報,陳倉兵并未北渡渭水,反倒折而向南,上山去了。

  胡崧聞訊不禁皺眉——此是何意啊?

  蒯城差不多是在渭水河谷的最西端。由蒯城直到岐山之間約百余里地,渭北一馬平川,渭南卻狹窄崎嶇——北是渭水,南是南山,中間最寬闊處也不過十多里而已,宛如一條甬道。

  胡崧本以為陳倉兵既然退去,必然渡渭返回扶風國境內,可是沒想到他們卻上了南山了。這是啥意思?想要依山而守,與我見仗么?敵方居高臨下,我等卻在平地,態勢頗為不利啊……雖然五倍于敵,但仰攻甚難,少有勝算。不如便從了諸將所請,我就此折返蒯城?但若我軍一退,對方卻又下平,如何應對?

  這真是賴蛤蟆跳腳面上,實在膩味人哪!

  熊悌之率兵不北渡渭水,返回陳倉,卻轉上南山,實在是出于無奈。

  因為他正在撤退途中,突然得報,說始平國相裴開率兵前來接應。熊悌之當場就蒙了——我出兵也沒跟他打招呼,本打算巡游一番,等回去再通知裴開的,他怎么就會跑來接應了?

  其實裴開并無接應熊悌之的意思,他只是在發出對衛展的彈奏和給熊悌之的書信后,越想越是生氣,就親率五百兵馬出了槐里,一路向西方巡查過來。本意是勘測山川之勢,安撫境內百姓,謀劃著如何在蒯城以東建立防線,以防秦州兵再來劫掠,沒想到走著走著,眼看接近蒯城,正打算就此折返,卻迎面碰上了熊悌之所部。

  裴開便即策馬來與熊悌之相見,拱手相問:“熊督果然出兵去報秦州之擾了,我前日信中所言,大為不恭,就此謝罪。但不知行去可有斬獲啊?”你是打贏了正在返回呢,還是僅僅去炫耀了一番武力呢?

  ——因為他瞧陳倉兵干干凈凈、齊齊整整,實在不象是才見過仗的樣子。

  熊悌之倉促間編不出瞎話來,只得老實回答:“實未與賊見陣,因彼等出城來逆,其勢甚大,故此暫退耳……”

  裴開當場就把臉給板起來了:“我還當‘徐州有一熊’實乃無畏猛將,不想遇敵不戰,便即后退——卿昔日在陰溝水畔,所遇胡寇難道不勢大么?敢以三千之眾,逆數萬之胡,難道今日連區區秦州兵都畏懼不成?”上下打量熊悌之,冷笑道:“熊督,數月不見,倒是日見豐潤啊。”

  熊悌之狡辯說:“我豈畏懼秦州兵?但敵眾我寡,正面拮抗不合兵法,故此稍稍退卻,以尋有利地形,方便阻擊之……”

  裴開繼續冷笑:“我方自東來,知道由此而至武功,百五十里內,地形皆與此處相同。難道熊督計劃退至武功,才可憑堅而守么?”隨即揚鞭一指:“險要就在身旁,何必要退?”

  你一路朝東退,且找不到有利地形呢;可是最有利的地形就在身邊,是身右的南山,你怎么沒想過利用起來哪?

  熊悌之腦筋一時間沒能轉過來,再加上實在不敢得罪裴開,只得順著對方的話頭說:“我正有此意,唯在尋找上山之路……”轉過臉去瞧瞧——“此處便可。”

  所以他純粹是為裴開所逼,無奈之下,這才上了南山,憑險而守。實話說此舉亦不合兵法——裴開終究沒有實際領兵打過仗,自從投效以來,他一直呆在中軍帳里做參謀來著——若被秦州兵封鎖了下山的通道,一時間難以突破,恐怕這一千陳倉兵再加五百槐里兵,全都得活活渴死、餓死在山上。

  熊悌之一時間慌了神兒,被迫跟著裴開的指揮棒走,等到想明白這點,全軍都已然陸續上了山了,而且山下道路上已經能夠遙遙望見“鎮軍將軍胡”的旗號……

  胡崧自然并不清楚熊悌之是被迫上山的,行至山下一打量,敵兵在南,渭水在北,而且渭北便是陳倉城……倘若陳倉再出兵前來,渡渭襲我,我被迫要在南北僅十里的狹窄地域內兩面御敵,其勢大為兇險——這是死地啊!

  原來如此,敵將預先設好了圈套,專等我過來鉆!

  胡崧心說早知如此,我就該一聽說對方上山,當即打道回城……可是后悔藥沒處掏摸去,再加上倘若倉促撤退,而敵軍居高臨下沖殺下來,我軍損失必然慘重,同時也有損我胡將軍的威名。于是被迫分一千人看守渡口,以防陳倉方面出兵夾擊,胡崧親率主力當道下寨,封堵山麓——怎么著也得熬過這個白天,等到夜間再徐徐撤走,敵軍必然不敢來追。

  熊悌之在山上見到秦州兵立陣下寨,不禁暗叫一聲苦。就聽旁邊裴開問道:“我看今日之勢,卻似馬謖在街亭,舍水上山,而為張郃所圍——該當如何應對啊?”

  熊悌之差點兒一口老血噴出來,心說不是你叫我上山來的么,怎么你早沒想到會陷入當日馬謖一般的絕境啊?都這會兒了還問我“該當如何應對”,我怎么可能知道!

  其實在裴開想來,我說上山,只是提個建議,你不是說“我正有此意”嗎?你是徐州宿將,你既然說上山有利,必然有其道理啊,那么要怎樣才能避免馬謖一般的境況呢,想必早有籌策——有何妙計啊?我洗耳恭聽。

  熊悌之原地轉了兩圈,狠狠地一跺腳,心說罷了,罷了,為今之計,只有拼命!希望我沒有馬謖那么倒霉,關鍵是胡崧不比張郃。然后還得假模假式給自己找理由——“馬謖曾論兵法,說‘置之死地而后生,處于亡地而后存’,原本合理,奈何魏兵是其數倍之多……”再一想,秦州兵也是自己的數倍……不管了——“四面封堵山路,使其不得下平,乃至喪敗……是其不善統馭之過。今我軍士氣正盛,乃可奮勇下擊,無所不破!”

  裴開聽得一頭霧水,完全捋不清對方的邏輯,可也只好裝模作樣點點頭:“原來如此,熊督果然善戰。”

  隨即熊悌之就問了:“我須坐鎮山上,總籌全局,未知裴府君可肯先發擊敵啊?”我今天就算死,也要先拉你墊背,還要你死在我前頭!

  裴開皺皺眉頭,說:“本不當辭,然……我所領槐里兵成軍未久,疏于訓練,恐怕難當重任。”

  他在槐里征召青壯從軍,本身是按著老徐州軍的條例來訓練的,但一方面裴該在徐州從無到有建設軍隊的時代他并未親眼見過,照本宣科,感覺上總歸差了一層;再加上又不似裴該般可以用土地、家眷來牢牢牽住軍心,此外還時常巡行軍中,宣講道理,鼓舞士氣,故此效果不彰。裴開自己知道槐里軍的實際素質,比老徐州軍差得實在太遠——恐怕訓練時間再長也沒用,只能充地方戍守之卒,不能當主力——故此毫無信心,只得觍顏推辭。

  熊悌之說:“無妨,我分三百勁卒于府君可也。”總之要你推無可推,辭無可辭,先去充當炮灰。

  裴開無奈之下,只得從命。于是將“武林右營”士卒和自己的槐里兵混編,排列陣勢,然后一聲令下,磨動大旗,朝著山下尚未立定的秦州兵營壘便即猛沖下去。

  他這一沖鋒,倒嚇了胡崧一大跳,心說我眾汝寡,沒有北面的部隊接應,你還真敢下山來啊。下令兵卒:“但放箭,勿與其接戰可也。”

  山下當即箭矢齊發,裴開雖然沒有身先士卒,也險些被一箭射中肩膀,嚇得他出了一身的冷汗。不過這也在預料之中——裴開雖然缺乏臨敵的經驗,但若連這點都想不到,那他連馬謖都遠遠不如了——早命勁卒執盾在前,其余士卒矮身跟隨于后,故此雖然這一輪箭當場放倒了十數人,卻并未能夠徹底遏阻其下山之勢。

  雙方相距不到百步,其實加把勁兒也就沖過去了,故有所謂“臨陣不過三矢”之語——當然啦,倘若敵軍中有強弩,再加分批次射擊,進攻部隊可不僅僅只會遭遇三輪箭矢,問題秦州軍中并沒有弩,數量也不足以支持太過密集的箭雨——只是裴開不敢再沖了,下令全軍止步,弓箭手藏于盾后,與敵對射。

  他帶來的槐里兵,弓箭手比例不小。固然訓練一名合格的弓箭手,無論技術還是裝備,要求都比肉搏兵來得高,但遠矢射敵和正面殺敵,所要求的膽氣終究差異甚大,所以地方守軍多以培養弓箭手為主。裴開坐鎮槐里,以他的身份,想從武庫里多搞點兒弓箭是很容易的事情,而且槐里守卒并沒有即刻上陣的迫切性,所以他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慢慢練箭。

  本打算讓這些弓箭手掩護“武林右營”那三百勁卒沖入敵陣的,可是裴開臨時改變了主意,讓勁卒們衛護弓箭手與敵軍對射。此時雙方直線距離不到百步,高低差可也有兩三丈——南山北坡頗緩——故此山上射箭,比山下射箭所覆蓋的面積要廣大得多。

  如此一來,兩軍素質立見高下。

  山上中箭的多是沖在前面的徐州老兵,死傷十數人根本眼都不眨——倘若換了槐里兵,估計不等裴開下令,就將主動止步,甚至轉身逃命去了吧。

  而山下中箭者,因為箭支覆蓋范圍廣,幾乎哪一梯隊的士卒都有。前方弓箭手本有心理準備,還則罷了,后面的肉搏兵原以為幾乎不干自己之事的,卻被敵箭射倒數人,中箭者翻滾慘呼,身旁的同伴嚇得左躲右閃,陣形瞬間便亂了。

  裴開還在下令繼續發射呢——反正我帶出來的箭支不少——后面熊悌之卻連連跺腳——都這樣了你還射個屁,趕緊沖鋒啊!

  若論生死鏖戰的經驗,熊悌之不但遠遠超過裴開,甚至還在胡崧之上。固然胡崧見過的仗可能比熊悌之吃過的鹽都多,但唯遇弱能勝,遇強——主要是面對胡兵——多數潰敗,從無苦苦支撐,直至迎來曙光降臨的經歷。故此熊悌之膽氣暫且不論,臨敵的眼光還是頗為敏銳的,一瞧裴開是扶不起來的阿斗,當即親搖大旗,下令全軍一起沖下山去。

  這機會若然喪失,那我就真沒有活路啦!

  胡崧在山下也發現情況不妙,關鍵是他初掌兵權,對于這些張春帶出來的兵,指揮上缺乏磨合,根本做不到如臂使指。秦州兵就如同一個偏癱,大腦想要起身,腰腿卻動不了,只剩下雙手亂顫而已……

  熊悌之親手扛著自家的大旗,一口氣跑到裴開身后,一撫其背:“府君,可矣。別射了,沖鋒吧!”裴開尚且茫然,只是下意識地擺了擺手,然后高叫道:“前陣沖鋒,弓箭手再射最后一輪。”

  其實不必等他發話,前陣的“武林右營”勁卒猛然發現原本留在后面的同伴都已前沖,不禁心道:說好我們先發的,怎么你們倒來搶功?不等主將下令,全都扛起盾牌來,冒著山下箭雨——毛毛雨而已嘛,比起當日陰溝水畔,差得遠了——便即拔足飛奔。

  山下弓箭手見狀,急忙后撤,但后面的肉搏兵陣勢混亂,卻沒幾個人應命上前,就此前后堵成了一團,直至敵軍殺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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