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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百口莫辯

  司馬保駐節上邽,在小小一座城池內建造起了偌大的王府,里外五進,且寢室外還有一片偌大的花園。此時花園中漆黑一片,暗影幢幢,故此張春、楊次率兵高舉火把,喧嚷而來,侍衛在寢殿門口的兵卒立刻就發覺了,匆忙叩門稟報司馬保。

  二人尚未靠近,就見大門拉開一條縫兒,麴允垂著手側身而出,掃視一眼,皺眉問道:“二位將軍夤夜來此,所為何事啊?”

  楊次一躬身:“有要事請見大王。”

  麴允追問道:“既是請見大王,為何率兵而入后寢?”隨即雙眉一軒,厲聲喝道:“汝等難道想要謀反、劫駕不成么?!”

  張春本能地回答道:“絕無此意。”楊次卻同時開口:“還請大王出殿來與某等相見。”

  麴允微微搖頭,隨即將身體一側,就見燈火之中,門縫里露出來司馬保半張面孔,垂眉瞇眼,盡顯疲態。司馬保瞧瞧張、楊二人,面露哀戚之色,說:“孤向來待汝等親厚,不想竟做出此等事來——若非麴公通傳,幾乎要為汝等所劫了!”

  楊次心中一咯噔,暗說這里面怎么還有麴允的事兒了?裴暅密書中沒有提到過啊,難道是今日白天才剛上的賊船?

  張春見機得快,趕緊雙膝一屈,拜倒在地,口稱:“我等聽聞有人欲圖劫駕,故而前來護衛,實無冒犯大王之意啊!”

  話音未落,司馬保輕輕一擺手,“呼啦”一聲,花園內外火把通明,也不知道從哪兒突然間冒出來大群的兵卒,當先一將,乃是司馬保部曲督張顗。

  隨即司馬保朝麴允點點頭:“后事便有勞麴公了。”轉身返回了寢室。

  麴允側身一揖,然后挺直脊梁,轉過臉來,高聲喝道:“張春、楊次心懷不軌,執兵入寢,妄圖劫駕,罪在不赦!奉大王命,速將二賊拿下——黨從者若即棄械,可免死罪;仍不悔改,必誅三族!”

  楊次就覺得膝蓋一軟,不自禁地也跪倒在了張春身邊……

  裴詵自然不認為靠著楊韜那幾個粗胚就能夠扳倒張春和楊次,他所寄予厚望的,乃是麴允。麴忠克雖然仁厚無威,終究年齡、資歷擺在那兒呢,對于政爭、傾軋,多少還算是有點兒經驗的。

  于是那夜與楊韜等人密商后,裴詵一方面讓兄弟裴暅密書通傳楊次知道,一方面請楊曼暗中帶信給麴允。裴詵在信中寫道,張、楊不除,秦州不安,而且你我兩家被他們看牢,難以逃脫樊籠,到時候恐怕只有玉石俱焚的下場。我如今設下了如此這般的圈套,試看二賊鉆是不鉆——但還需要麴公你的配合。

  什么圈套呢?就是讓麴允先期密奏,說張春、楊次有劫駕的企圖,而且就在這兩日內將會發動!司馬保當然不會相信,但麴允仗著資歷反復勸說,請司馬保預做防范——若我所奏不實,甘受誣告之罪。

  司馬保當然也不傻,即便再如何信任張春、楊次,這點防范意識終究還是有的,便命部曲督張顗在花園中設伏,單等二人上門來。那么張、楊肯不肯來呢?

  據裴詵的估算,張、楊二賊有三策可用。上策,瞅準時機,率兵入衛,跟楊韜等人廝殺一場。但有麴允居間聯絡,很可能偽裝成是張、楊劫駕,而楊韜等人入衛——只要到時候吩咐楊韜,別急著率兵踏入花園便可。

  中策,二賊當即發兵,與楊韜等人火并。然而正如楊次所言,司馬保很可能遣使調解,完了各打五十大板——麴允也可以說,是張、楊欲圖劫駕,故此要先奪取楊韜等人的兵權。

  下策,則是如同他們所實際施行的,搶先率兵來劫司馬保,則正好落入陷阱之中……

  所以說,若有麴允給司馬保一個先入為主,倒時候正反兩面都好說話,除非張、楊二賊不動,否則必然落在我的圈套之內。但他們可能當作啥事兒都不可能發生,或者僅僅是把裴暅的密書呈給司馬保嗎?

  實話說裴詵是在故意給張、楊支招:還有劫駕一條路可走,你們以前沒有想到過吧?那么今時今上梁山,你們肯不肯鋌而走險哪?

  裴詵從長安跑來上邽也已經好幾年了,對于司馬保的秉性,以及張春、楊次的膽量、能力,觀察既久,深有評估。就他的直覺,二賊多半會行此下策——他確實猜對了。

  當然裴詵并不知道,在原本的歷史中,張春、楊次最終也是發動兵變,劫持并軟禁了司馬保,并且將其殺死的——此為《資治通鑒》的記載,《晉書》則記為病死。

  裴詵知道,自家宅邸附近,肯定有張、楊的密探,日夜探查動靜,而楊韜深為二賊所恨,一舉一動,也必然難逃二賊的眼目。連夜密商之人當中,只有楊曼平常算是個小透明,故此才請他幫忙,秘密傳書于麴允。

  麴允自亦深恨張春、楊次,又覺得裴詵的謀劃面面俱到,有很大可能性一舉成功,經過反復籌謀后,終于也就此上了賊船——這才有了前面的那一幕。

  其實裴詵的謀劃并非全無破綻——只是張春、楊次倆貨在陰謀詭計方面的能為,比楊韜等人強些有限罷了,故此并沒能瞧出來。

  然而他們還有第四策,那是裴詵最擔心的,就是張春重施故伎,再遣刺客。因此從昨晚直到今夜,裴氏兄弟就始終都沒有合過眼,一直在仆傭護衛下,擁劍而坐,以防有刺客上門。

  好在死士也不是那么好培養的,張春麾下并無富裕,況且這回要殺的目標太多,即便施行,也未必會殺到裴氏兄弟倆頭上——兩人沒兵啊,則一旦能夠底定勝局,一獄吏可擒,何必刺客?

  當然啦,即便如此,亦非萬全之策,只是事機稍縱即逝,裴詵難以謀劃得更加縝密了。他最后的希望,是即便事敗,自己被殺,兄弟裴暅可以利用通傳消息的功勞,在張、楊屠刀下茍活性命……

  計劃執行得還算順利,王府花園之中,后寢之外,張春、楊次二人被司馬保下令麴允、張顗率兵拿下,黨羽也皆束手就擒——他們親眼得見司馬保露面、指斥,哪兒還敢跟著二賊一條道兒走到黑啊?只是最終的結果卻并不能讓裴詵、麴允等人滿意,張春、楊次雖然被擒,司馬保卻下令暫時羈押,不肯即行處決……

  本來按照裴詵的謀劃,斬下二賊首級,送往長安,將此前種種惡行全都推到他們頭上,再解放隴道之斷,或許裴該會下令暫且退兵吧?然后既無張、楊,他們兄弟跟麴允、麴昌等人再反復勸說,說不定就能使得司馬保甘心前往長安去謝罪呢?如此則一天烏云不就盡散了么?

  即便司馬保不管是因為恐懼還是因為懶惰,不肯遽歸長安,自己和楊韜等將已經算是拴在一條線上的螞蚱了,只要文武齊心,這兵諫嘛,咱們也可以實打實地真搞上一回呀。

  然而司馬保不肯遽殺張、楊,卻使得裴詵的后著難以發動。他反復規勸司馬保,說張春罪大惡極,傳言他竟敢派遣刺客去想要謀害裴該——“則若能取下二人首級,我愿赍之前往長安,勸說裴公退兵。唯有如此,秦州才可得安,大王一族得全。”

  司馬保軟塌塌地斜倚在榻上,滿臉的悲凄之色,只是說:“孤以恩德相結,彼等不該如此……”他派張顗去審訊張春、楊次——張顗是他家奴出身,晉為部曲督,深受司馬保的信任;而且這家伙向來謹慎,深居簡出,既不與張、楊相接納,也跟裴氏、麴氏乃至楊韜等人沒交情,算是局外人,故而得肩重任。

  通過張顗的審訊、調查,完了向司馬保稟報,司馬保便召裴詵來問,說:“張春、楊次奏稱,乃因令弟密告,說卿與楊韜等欲圖劫駕,故此才來衛護,非有他意……”

  裴詵假裝吃了一驚,急忙拱手:“此必妄行攀污也,臣安敢與楊韜等合謀,欲不利于大王?且所謂臣弟密告云云……恐是偽書,還望大王明查!”

  司馬保將那封書信遞給裴詵,裴詵略略一看,便即笑道:“果然是偽書也。字體雖與舍弟相似,其實筆跡不同。”他說王府之內,肯定也有裴暅以往的公文、上奏,可以拿來比對一下啊。

  比對之下,果然似是而實非——司馬保幼承庭訓,文采風流,自然一眼就能辨別得出來,這究竟是不是同一個人的筆跡。

  ——事實上密書確實是裴暅所寫,但裴暅打小就是個左撇子,被父兄訓誡乃至責打了好久才給扭過來,至今仍能雙手作書。只是雖為一人所寫,用左手和用右手,肯定會有細微的差別——張春、楊次這倆武夫自然瞧不出來。

  裴詵趁機就說了,這完全是張、楊二人預先準備好,打算將來劫持大王之后,為自己尋找大義名分,開脫罪責的后手——“彼既得書,何不先奏大王,而專斷妄為?且依書中所寫,臣與楊韜等密議兵變,是在七日晚間,何以張、楊二人六日晚間便即勒兵前來?既來,不見楊韜,又何敢執械而直闖王府,入于寢殿之外?”

  接著還把張春、楊次供出的數名兵卒、仆役、密探捉來,由張顗押著,親到裴府上去認人——當日是誰夤夜潛出裴府,跑楊府上去送信的哪?可惜眾人所指,均不相同……

  裴詵多鬼啊,他怎么可能在這種細節上掉鏈子?當日送信之人不但是化妝出行的,而且早就送往別處躲藏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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