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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還都之議

  自從正旦以來,長安城內,朝野上下,都在亂紛紛討論著一個重大問題:是否應當遽奉天子還都?而裴公是否愿意奉著天子還都?

  洛陽是正牌的都城,長安連前朝西都的資格都沒有,所以天子遲早都是要返回洛陽去的,還沒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提出咱們干脆別定都城,就留在長安不走了吧。可是要什么時候才歸洛呢?是今年,是明年,或者等到猴年馬月天下底定了再說?

  其實這個問題早就已經擺在了眾人面前。自從前年歲末,裴該和祖逖收復了洛陽,并將胡漢勢力徹底驅逐去了黃河以北,朝中便有人提出,理當奉駕還洛。尤其那時候劉曜雖然北歸,馮翊、北地二郡還在胡人手里,麴允頓兵萬年不敢北上,長安城岌岌可危,就有不少人琢磨著,咱們還是離此險境,回歸河南為好啊。

  然而這個提議被索硬生生地給踩下去了,其后雖然祖逖上奏請歸,索控制著尚書省,亦皆按下不發。如今則不同,祖逖在正旦賀表中重提前議,類似這種表章沒有什么密級,流傳的范圍比較廣,而裴該又沒有刻意加以壓制,就此導致群議洶洶。朝中大老們尚未表態,中層官員倒是有不少都上奏以表達自己的觀點有贊成還洛的,有反對遽歸的。

  而且此前長安城中多為關中士人,象華恒那類關東出身的,數量很少。而自裴該執政以后,大召中原士人返鄉,主動來投和他特意簡拔的關東人士越來越多,故此請求還洛的呼聲就無形中高漲了起來。

  裴該本人并不表態,由得各種議論發酵一段時間他要先廣泛聽取各方面的意見,然后再權衡利弊,做出決斷。

  雖執晉政,但裴該實際上能夠控制的也僅僅雍州和半個徐州而已,再加上他不打算這就跟晉廷撕破臉,是不能不顧忌公議的。實話說,即便他有曹操的實力,有王莽的威望,倘若朝野上下一致要求還都,那也不能公然逆眾而行,否則必遭千夫所指。

  不過就目前來看,遽歸派和緩歸派,比例相差不大,天平尚無徹底傾向哪一方的跡象。

  等到石勒率師入并,劉琨兵敗北遁的消息傳來,長安城中大恐,天平遂開始向緩歸派傾斜石勒、劉粲聯成一氣,則河南的壓力必然增大啊,關中好歹有山河之險,留在長安,比回歸洛陽要多少安全一些……

  與此針鋒相對的,祖逖再次上奏,請求盡快還都。

  祖逖的理由很堂皇正大,正是因為劉琨喪敗,胡勢重熾,才需要天子返歸洛陽,正中而居,以振奮全國人心士氣。滯留長安,終究是偏安之局,倘若連天子都沒有直面胡寇的勇氣,沒有必然收復失地的信心,還怎么可能要求百姓歸附、將士奮戰啊?

  劉琨不敗,他還未必著急,劉琨既敗,祖士稚更覺得還都洛陽必須提上議事日程了。而且很明顯的,他的建議得到了以荀組為首的洛陽諸將吏一致認同,奏疏上聯署二十多人姓名,懇請天子盡快答復。

  在明奏的同時,祖逖也給裴該寫來了密信,不過內容還是從前談過的那些:你要是不放心,咱們可以互換,你奉天子于洛,我去長安鎮守,并且保證三年之內,底定秦、梁,到時候咱們便可以兩面夾擊,渡河直取胡巢!

  裴該知道這事兒不能再緩了,于是開始直接征求意見。他把長安群僚分成了幾個部分,逐一相詢。

  第一部分為朝中重臣,主要是梁芬、荀崧、華恒、宋敞、梁浚等輩。不出意料,宋敞等關中出身者,是主張暫緩歸都為好,只有華恒堅持在年內還洛。梁芬對此不置可否,不管裴該怎么問,老先生都不肯明確表態;荀崧也差不多,說我沒主意,文約你自己決斷吧。

  梁芬作為西人,其實梁浚的態度就是他的態度,但他比梁浚多留了個心眼兒,覺得倘若表態遽歸,恐怕不符合裴該的意愿裴文約是不是故意來試探我呢?

  再者說來,留在長安,則他梁司徒是裴車騎之下第一人;若歸洛陽,裴該更需要利用他來制約荀組和祖逖反正短時間內,我的官爵、權勢尚無動搖之虞,所以說了,隨便你吧。

  至于荀崧,他如今跟裴該捆綁得非常緊密,因而雖然不肯輕易表態,卻暗中提醒裴該:“文約,吾孫即將降世,君既當考慮國事,也不可疏忽家事……”那意思:怎么對你有利你怎么來,切勿太為國家著想!

  裴該第二組征詢意見的人群,是他幕下眾賓也包括賓客出身,或者向來比較親近的部分朝臣。韋鴻、游遐等關西人,當然希望朝廷長久滯留長安,殷嶠、李矩等關東人,則傾向于返都洛陽,雙方爭執不下。

  但是出乎意料之外的,王卓卻站到了關西人一邊。

  王文宣道:“長安本是千年古邑,自周武王即定都于此,形勝超逾洛陽。周為西戎所逐,始遷洛邑;其后秦亦自關中而起,掃平六國,一統天下;漢高祖本居洛中,因婁敬之議,改都長安。可見國家在長安乃可振奮,入河南則漸頹靡。今胡勢尚熾,歸洛為困守之勢,唯居長安,可西定秦、梁,北合涼州張氏,稍稍積聚,勝兵百萬,旋以高屋建瓴之勢東出,其誰能當啊?羯奴不足為慮也。”

  我跟你們想的正好相反,不覺得留在長安是怯懦畏避,反倒覺得回洛陽去,才是純取守勢,對國家不利呢。

  李矩反駁道:“王公誤矣。昔漢光武定都于洛,居天下之中,遂能掃平割據,重光漢室孰云后漢為弱啊?后董卓棄洛陽而遷長安,身死族滅,可見長安不可久居。自后漢以來,至曹魏,及我晉,皆都洛陽,難道河南就只成坐守之勢么?”

  王卓與之辯駁,引經據典,但他的話卻往往落不到重點上也不知道是學識不足,還是不敢表述得太直白讓裴該聽得很郁悶。一直要到裴該征詢本族諸裴的意見,裴軫所言,才貌似可以徹底駁倒李矩李茂約。

  裴軫道:“光武定都洛陽,而不住長安,緣由有二:其一,經赤眉之亂,長安殘破,關西亦多割據,則其形勢不若洛陽為佳;其二,光武起自南據是在關東,豈可遽住關西?卿等不記‘潁川、弘農可問,河南、南陽不可問’之語乎?”

  這個典故,是說劉秀想要整頓田畝,但是偶爾在陳留官吏上奏的簡牘上見到一行小字,說:“潁川、弘農可問,河南、南陽不可問。”東海公劉陽(即后來的明帝劉莊)當時年紀還小,對此一針見血地指出,這是在說度田問題“河南帝城,多近臣;南陽帝鄉,多近親;田宅逾制,不可為準。”

  南陽、河南,緊密相鄰,親信顯貴無數,這是劉秀起家的基本盤啊,他怎么肯跑到根基不牢的長安去呢?

  裴軫因此就說了:“若云兵燹殘破,今河南不下于關中,則光武都洛之緣由,不可復議于當世。至于‘河南、南陽’之語……文約家鄉何在?根基何在?關中、河南,孰者為重啊?”

  你……咱老家是在河東,目前尚且落在胡寇手里;你起家的根基是在徐州,后來一路殺來關中,積聚也達一歲。你在河南又有什么根基了?祖逖把司、兗、豫聯成一片,經營既久,樹大根深,倘若還都洛陽,你能夠斗得過他嗎?

  裴該笑笑,擺手道:“祖士稚非欲奪權之輩也,且……彼有與我東西更替之語。”

  裴軫說那更糟啊“倘若東西更替,則是文約與祖公共棄根基。關西士人能服祖公否?彼須多少年始可底定秦、梁?河南士人能服文約否?設胡寇年內即來侵擾,又當如何抵御?”

  到了一個新地方,必然需要花費相當大的精力和相當長的時間,去熟悉山川地理,去籠絡百姓、豪門,即便你再威名素著、天縱英才,也是不可能一蹴而就的。那么換你去河南,祖逖來關中,雙方都在磨合期的時候,突然間胡寇大舉殺來,又該怎么辦?這對國家而言,并非好事啊。

  裴丕也在旁邊幫腔:“非止無益于國,且有害于家,還當謹慎從事。”

  國家怎么樣先不提,祖逖能否在關中站穩腳跟,咱也不必搭理。但是你呢?你跑到河南去,實力必然因此而弱上一分,遇有緩急,如何應變啊?

  裴嶷笑著點點頭,說:“成方、盛功之言有理,文約不可不聽。”旋即正色道:“我昔日即與文約言,唯關中可以搖撼天下……”

  裴通不失時機地插話:“我亦曾與阿兄說過哪。”

  裴嶷不去理他,繼續自己的陳述:“河南之險,不若關中,田土之盛,亦相拮抗。若居長安,閉函谷而可退東兵,聯氐、羌而可息北虜,但取梁州,蜀無足論,可成王霸之業,也是復國之基……”

裴文冀終究是長輩,跟隨裴該時日亦久,加上今天在座的都是同族,他說起話來就更直白一些,不必太多顧忌  “河南則不同,雖依山帶河,卻易三面受敵。倘若羯奴自頓丘南下,斷兗、徐之道,劉粲復揮師渡河,則如成方(裴軫)所言,唯成坐守之勢。守不可久,賊若徐徐侵剝,荊、揚又未必可恃,難免重蹈東海武王之覆轍。”

  裴該說我明白了,你們的意見,是說我居關中,方便積聚,一旦勢成,關東無可抵御;我向河南,很可能身陷重圍……但不是還有祖逖呢嗎?他可以發兵出函谷關來救啊。

  裴嶷搖頭:“文約,信人不可太過。且人心易變,焉知異日之祖士稚,即今日之祖士稚?且若文約蜷曲于河南,日受胡迫,捉襟見肘,而祖士稚卻在關中,得暇積聚,即能救洛陽,天下之大功屬誰?天下之權柄歸誰?”

  這話就說得很裸啦。裴該不禁沉吟,良久之后才問:“今天下方亂,我等當戮力同心,始可消弭胡氛。若我不奉天子歸洛,則祖士稚將如何看我?天下人又如何看我?若雍、司不合,得利者唯劉粲、石勒而已……”

  裴嶷道:“世事無兩全者也,魚與熊掌不可得兼。文約當思,如今麾下,西人為多,東人為多?新募將兵,皆為關中子弟,若徙之河南,心必不安,若留在長安,難道都拱手讓于祖士稚不成么?”

  就不提徐州老兵了,跟隨既久,又有種種手段加以約束,忠心是基本上可以保證的。但你難道光領著這些徐州老兵到河南去?那咱們這一年多在關中不都白干了嗎?

  裴該不禁苦笑,心道你們說了半天,倒是給出個主意,我要用什么理由來拒絕祖逖啊?

  諸裴開會的時候,裴詵一直坐在那兒眼觀鼻、鼻觀心,不發一語。為此裴該會后特意秘密召見他,單獨向他征詢意見。

  裴詵拱手道:“于明公而言,居關中為宜,遷洛陽不便,文冀叔父與成方兄等,皆已詳述其由,詵無以加言。而如明公所說,若不歸洛,恐人心離散,則是對于國家而言,事無兩全,必須有所取舍……”

  隨即話鋒一轉:“臣自領命以來……”他如今在車騎大將軍幕中擔任軍司(即軍師,避司馬師諱而改名),掌監察之權,列第五品“即分命僚屬,探查內外動靜。今長安城內,百僚多云裴公必不還洛,乃有東士欲以此事死諫者……”

  裴該聽了,雙眼不禁一瞇,心說究竟是誰這么大膽?

  然而裴詵并不說是誰有這意思,估計品級都低,還無需裴該親自過問當他蒼蠅嗡嗡叫,不理就是了。

  “……至于河南,唯祖公云,裴公必不以私意而害國事;荀太尉及驃騎僚屬,則多云裴公必不允,且欲祖公勒兵西向,‘迎’駕歸洛。”

  裴該聞聽此言,不禁微微打了一個冷戰。

  就聽裴詵又說:“明公麾下,西人多不愿東,而祖公麾下,東人皆無西鎮之意。不過在臣看來,若明公定計,游子遠、韋深之、胡子琰等亦必追隨只要明公立朝,在東在西,其實無關緊要;但即便祖公執意鎮西,料荀太尉、李世回等,未必愿從啊。”

裴該不禁撇嘴一笑:“是我之軍法,比祖士稚為嚴之故么?”富品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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