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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厭次城下

  晉建興五年,也就是胡漢的麟嘉三年,這一年的前半段,經過長年兵燹,中原地區終于迎來了相對太平的一段時期。

  主要原因是去歲肆虐并、司、雍等州的蝗災,使得裴該、祖逖和劉聰三大勢力都糧秣匱乏,短期內難以發動大規模的戰爭,就此陷入僵持局面。而河北石勒才剛驅逐劉琨,并吞大半個并州,疆域瞬間擴展了將近一倍,也需要一段鎮定和消化的時間。至于蜀中巴氐政權和江東建康政權,則都忙于內部的動蕩剿匪小戰不少,大仗一場也無。

  唯獨掀起浪濤,使得全天下人的視線都輻輳聚集之處,乃是樂陵厭次。

  當初邵續因為與劉演相斗,導致實力大損,被迫暫時依附于石勒,但石勒正打算西征并州,幾無閑空來搭理他,故此只是封官羈縻而已,并沒能整編和消化邵續勢力。今年年初。石勒率軍入并,與劉琨、箕澹交戰,祖逖部將桓宣、徐龕妄圖掩襲其后,以減弱晉陽方面的壓力,雖然全都鎩羽而歸,卻導致了冀州內部不穩南和令趙領召廣川、平原、勃海三郡國數千戶,南下叛投邵續……

  人家誠心來投,邵續不能不納,為此自然遭到了襄國留守程遐的行文質問,并且要他交出趙領等人。邵續不肯交人,又不打算這就跟石勒撕破臉皮,正在籌謀對策,研究該怎樣砌詞敷衍呢,突然部下來報,說劉司空遣左長史溫嶠間道前來,求見將軍。

  邵嗣祖當即接見了溫太真。溫嶠通報說:“而今羯奴率軍遠征并州,河北空虛,留守者唯程遐耳,素來不嫻軍事,故此段幽州謀合慕容、宇文等部,將以為王大司馬復仇為名,南下攻冀……”

  “段幽州”就是指的鮮卑段部首領段匹。王浚覆滅后,石勒本以劉翰為幽州刺史,但段匹卻趁機揮師南下,劉翰乃以薊城歸降。石勒打王浚是搞了一場千里奔襲、斬首行動,本身帶到幽州的兵馬并不算多,暫不愿與段部正面沖突,因此被迫后退,把大半個幽州讓給了段匹。

  等到石勒擊敗劉琨,段匹及時伸出了橄欖枝去,劉越石便率殘部前往薊城,與之相合,并且表段匹為幽州刺史。

  這回溫嶠就是奉了段匹和劉琨之命,間道南下,前來聯絡邵續的。他說從前始仁將軍(劉演)行事魯莽,曾與閣下起過齟齬,錯本不在閣下,當時閣下勢窮力蹙,被迫歸降石勒,這也是可以理解和原諒的。但如今時機到了,倘若大司空與各部鮮卑聯兵南下,閣下在河上起而呼應,徐、兗也肯策應,則石勒不足平也。

  邵續問道:“劉始仁見在何處?”

  溫嶠答道:“前離厭次,艱難輾轉,始歸晉陽,今從大司空于薊城……”

  邵續又問:“大司空既失并州,尚余多少兵馬?三部鮮卑,可出精騎幾許啊?”

  對此溫嶠當然要夸大事實,吹噓一番了,就說:“大司空所部尚余萬眾,自抵薊后,四方晉人來合,又得其倍。至于三部鮮卑,精騎當不下五萬足破石勒矣!”

  邵續心說你當初在并州號稱有二十萬人,都沒能打過石勒,如今僅僅六七萬眾,就敢妄言必勝嗎?想了一想,又問道:“兗、徐可肯發兵否?”

  溫嶠答道:“裴、祖二公向來忠勤國事,且目羯奴為大患,若有機會,豈有不命將出征之理啊?我先來拜謁將軍,然后前往東莞,再去兗、司,直至長安,必可說服二公遣軍策應。”

  邵續還在沉吟,前王浚所署冀州刺史劉趁機勸說道:“想那田單、申包胥,不過是齊、楚兩國的小吏,猶能存已滅之邦,全喪敗之國,而將軍您統率精銳之眾,居于屢勝之城,卻為何要委身投胡,如附豺虎呢?

  “當初項羽、袁紹并非不強,而漢高祖為義帝縞素,人皆景從,魏武帝尊奉天子,諸侯綏穆,是何緣故?此乃逆順之理、自然之數,人心之所向啊!何況夷戎丑類,即便一時猖獗,終究難逃殺戮,將軍若以之為托,豈非自蹈死路嗎?”

  邵續這才下定決心,就此憤然道:“我本晉人,豈可降胡?此前力不能侔,無奈而屈與委蛇,只為留此有用之身,尋機報效國家耳。既然大司空說得三部鮮卑南下,我自當揮戈景從。但望石勒勿急返冀,而兗州兵可以渡河撓其歸途至于徐州兵,為我等羈絆曹嶷,足矣。”

  就此下令,易幟反正。部下有勸諫的,說你兒子邵還在石勒手里哪,如今若是叛石勒而從劉琨、段匹,就怕兒子的性命難保啊。邵續留著眼淚說:“我出身為國,豈能顧子而為叛臣?我意已決,卿等勿再多言!”

  他盼望著段部趕緊動兵,自己正好與之南北呼應,趁著石勒還沒趕回冀州來的時候,先把程遐這二把刀給收拾嘍。可是沒想到溫嶠離開厭次還不到十天,便有消息傳來石勒已然折返了襄國!

  石勒和段部的恩恩怨怨,真是剪不斷,理還亂。想當初王浚使段匹攻打在河北立足未穩的石勒,結果被石勒設計生擒了其從弟、勇將段末,導致軍敗于渚陽。隨即石勒以釋放段末為條件,遣使求和,兄弟段文鴦苦苦勸說,段匹不聽,還是跟石勒私盟后退兵了。石勒乃使侄兒石虎與段末約為兄弟。

  不久后,王浚再度聯合段部南下,段末堅決不肯從命,導致王浚密召拓跋、慕容、宇文等部夾攻段部結果是拓跋部鎩羽而歸,慕容部倒是趁機從段部擄得了不少的土地,慕容因此而漸趨強盛。

  然而石勒和段匹終究并不算同一戰線,段匹本無叛晉之意,只因為有共同的敵人王浚,才跟石勒若即若離、勾勾搭搭。故此等到王浚一死,段匹自然便欲將兵鋒轉向石勒,先取薊城,再聯合劉琨,謀奪冀州。

  然而段末雖然勇銳無前,深受段匹的信重,卻也因為才能為人所嫉,在同族中經常受到排擠。兩相比較,他反倒覺得石勒是好朋友,況且石虎還跟我約為兄弟了呀,誓言猶在耳畔,豈可輕背?于是在得悉了段匹的圖謀后,便即秘密遣使逾越太行,前去通知石勒。

  石勒正是因為聽到段部不穩的消息,這才帶著張賓,匆匆趕回襄國來的,途中就接到了裴該新印的兩部書,以及邵續易幟的消息。石勒當即處死了邵,并且聯絡曹嶷,打算先期攻克厭次,以絕后患。

  邵續急忙向段匹求助,段匹這時候卻正在左右為難。在劉琨的居中牽線下,慕容、宇文倒是都同意捐棄前嫌,聯兵對敵了,但要求段部先動,我等可為第二梯隊,從后策應。段匹搞定了外援,卻搞不定內部段末堅持說咱家是跟石勒有盟約的,破盟不祥,不肯從征。

  可是段匹又不放心把段末留在薊城他已經察覺到那小子跟石勒暗通款曲了,則若我前進遇敵,他在后面掀起亂子來,可怎么好啊?為此而猶豫不決。

  邵續的使者恰好在這個時候抵達了薊城,苦苦哀告,于是在劉琨和段文鴦的一再勸說下,段匹使段文鴦率本部三千精騎先期南下,沿著海岸線一路沖殺到厭次去你先幫忙邵嗣祖守城,我盡快搞定了后方,便即南下攻冀。

  石勒有些托大了,他自以為厭次城小,邵續還得留兵駐守黃河渡口,以防曹嶷,剩下幾千人根本無能為力,因此親率八千精兵離開襄國,南下攻打,將厭次城團團包圍起來。攻具完成后,一連三日,猛攻城壁,邵續沉著應戰,屢挫敵勢。

  就在這個時候,傳來了段部鮮卑精騎南下來救厭次的消息,石勒聞報,不禁大吃一驚。

  鮮卑驍騎,天下無對,這是當時普遍的認知,尤以跟鮮卑人直接接觸,并曾多次交鋒的胡漢軍感受最深。故此當日段匹受王浚的唆使,率兵南下冀州,石勒就一度困守襄國,不敢與戰。后來還是用了張賓之謀,奇襲城外營壘,才僥幸擒獲了段末,并在渚陽擊退段部主力。可是即便如此,他也不敢趁勝追擊,而是趕緊遣使向段匹致意,提出和談的請求。

  要說石勒有多怕鮮卑人,倒也不見得,但問題他麾下將兵,多數聞鮮卑來如聞猛虎至,尤其這次據說統兵來救厭次的,還是段部猛將段文鴦。眾人都認為前有堅城難克,后有鮮卑掩至,我軍腹背受敵,形勢危殆……理當趁著鮮卑精騎還沒開到的時候,趕緊撤退為好。

  石勒難逆眾意,而且他這回也沒把張賓帶在身邊兒,實在想不出什么破敵的妙計來,于是被迫放棄才剛建好的攻具,解了厭次之圍,匆匆率部東走。

  段文鴦聞訊,揮師急追,而邵續亦開城而出,與文鴦相合。聯軍一直追殺到安陵,俘虜石勒所署安陵縣令,并遷住民三千余戶于樂陵國。邵續隨即就回去了,段文鴦尚且不肯罷休,施展他游牧民族長途奔襲的長項,竟然又北去抄掠了常山國境,復擄二千戶,回駐厭次。

  由此可見,確如溫嶠所說,石勒主力都在并州,冀州目前是相對空虛的,而且對于地方政權的建設才剛起步,控制力相當薄弱。

  但等打贏之后,段文鴦進入厭次,就跟邵續商議,說可惜這次沒能擒獲石勒,甚至都沒能追及他本部兵馬,則羯奴雖退,估計隔不多久還會再來。倘若等他充實了周邊各城的防御,然后抽調屯駐并州的人馬,大舉來攻,咱們就勝算渺茫啦必須別籌良策。

  段文鴦說了:“若在河南,倚河為險,可不懼羯奴;然今我等在大河之北,樂陵國內幾無險可守,即便曹嶷假作渡河之勢,都將牽絆我等的兵力,不能全力以抗羯奴。我意趁羯奴才退,當先渡河以攻曹嶷,若得青州為后方,則進退有憑矣。”

  邵續先是點頭,說將軍你所言確實有理,繼而卻又搖頭,說:“曹嶷不難破也,青州卻不易得。彼在廣固建險塞,當年羯奴親將十萬大軍自西方來,亦不能摧,何況我等?倘若頓兵堅城之下,戰事綿延日久,羯奴復來邀斗,又如何處啊?”

  段文鴦沉吟道:“當請徐、兗發兵,與我等夾擊曹嶷,割此毒瘤。”

  邵續說我也是這個意思,此前溫嶠來勸說我反正,就提到過他將繼往東莞,再去泰山、濟北等地,游說兩州發兵策應。不過我的意思,兗州軍不要去打曹嶷,不如渡河威脅冀州腹地,對咱們的幫助更大。攻打或者起碼牽絆曹嶷,還得靠徐州軍。

  也不知道溫嶠游說東莞郡守郗道徽,結果如何……邵續說我應該主動派人前去聯絡啊。

  劉主動請命,前往徐州請援。邵續當即寫下三封書信,分別送給東莞郡守郗鑒、輔威將軍蘇峻,以及徐州刺史卞,命劉隨身攜帶,渡河南下。

  邵續、劉等人,對于東莞郡內的情況都不甚了解東莞目前處于一種非常特殊的政治環境之下。

  首先在郗鑒的鎮撫下,各縣各鄉都已然穩定,百姓重歸田畝,商賈重抄舊業,境內塢堡也都表示順服。然而郗鑒卻唯獨指揮不動公來山上的“公來營”,而且逐漸的,與蘇峻之間嫌隙日深,矛盾日重。

  蘇峻原本對郗鑒還是很恭敬的,一則對方家世顯赫,自己不過地方土豪出身,二來郗鑒是兩千石的郡守,自己不過一營之督而已。不過因為曾經擊破青州軍,救過郗鑒的性命,蘇子高多少有些恃恩自傲之意。其后長安下詔,以蘇峻破敵之功,加號輔威將軍,列第五品,與郗鑒持平,卞也行文允許蘇峻在東莞、瑯琊等郡國自籌兵馬,以為徐州北方屏障,蘇子高就此抖了起來,日益不把郗道徽放在眼中。

  尤其蘇峻這人胃口大,不怕一口吃個胖子,招兵旗一樹,旬月間即得六七千眾。他想完全按照裴該的練兵之法,將這些新兵與徐州老兵混編,盡快訓練出一支可以縱橫青、徐的強軍出來,因此糧秣、物資,消耗量極大。但問題蘇峻是不管民事的,即便在公來山上開辟了一些田地民屯(主要是士兵家屬),終究杯水車薪,還得整天伸著手管別人索要。

  那么問誰索要呢?武器裝備找熊遠要,糧秣自然找郗鑒要。可問題是即便去歲徐州大豐,郗道徽也沒那么多糧食供應近萬幾乎職業化的“公來營”啊!郗鑒屢次規勸,說你控制一下兵數,或者裁減一些供應吧,蘇峻完全不理。兩人說得僵了,當郗鑒想要剿除郡內匪患的時候,行文蘇峻,蘇峻卻借口訓練未成,不肯發兵。

郗鑒沒辦法,只好以舊嶧山眾為底子,自己征募了三千多兵馬。這一來蘇峻就更怒了:你有錢有糧自己養兵,偏偏不肯給我?!干脆命士卒改扮盜匪,自家下山去搶……富品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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