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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帛尸梨蜜多羅

  蘇子高疑心生暗鬼,乃致疏忽了軍務,那為什么一聽說擒住一名胡人奸細,就會這么上心呢?

  因為胡人也分很多種,習俗乃至外貌都不盡相同。倘若是屠各、匈奴之流,實話說只要結發戴冠,換一身衣服,瞧上去跟中國人沒太大區別,蘇峻的部下也不可能一口咬定為“胡”。但若是羯人、月支,以及部分鮮卑種,形貌便大大有異于中國人啦:一是鼻高,二是目深,三是瞳淡,四是發卷;至于膚色,少遭曝曬則極其白皙,若多野外工作,則會變得很紅……

  只有這類胡人,才可能一眼自明。

  蘇峻壓根兒就沒把曹嶷放在眼里打過多年交道了,對方有幾斤幾兩,他還能不清楚嗎?但如今石勒雄踞冀、并,勢力比曹嶷強了不止一倍,且連大都督都目羯奴為大敵,蘇子高又豈敢輕視呢?他心說看相貌就能知道是胡人的,難道是羯嗎?是石勒派來的奸細嗎?石勒窺探我城陽動靜,難道竟有南下之意不成?

  因此不敢怠慢,趕緊振作精神,穿戴整齊,來至前堂。這會兒功夫,不但兵卒把擒獲的兩人全都押過來了,跪于堂下,而且司馬鐘聲也聞訊趕來,欲與蘇峻并審。

  蘇峻先和鐘聲見禮,請對方在自己左側坐下,隨即定睛朝堂下一望。只見跪著的兩個,一個貌似是中國人,做士人打扮,另外一個果然是胡,深鼻高目,但是看不出來須發是否卷曲,因為全都剔光了,而且身上的衣服也奇奇怪怪……

  蘇峻不禁扭過頭去,和鐘聲對望一眼,二人目光相碰,不言而自明心意,想的都是:這其實是個釋教的修行者吧?

  蘇峻轉回頭,伸手一拍桌案,喝道:“汝等是什么人?當即回話,不得誑言!”

  那個胡人雖然跪著,儀態卻很端莊,抬頭望著蘇峻,面露和煦的微笑。旁邊兒的士人急忙拱手道:“稟報將軍,我等并非奸細。”抬手一指那名胡人:“此乃釋教大德帛尸梨蜜多羅……”

  蘇峻還沒反應過來,鐘聲卻不禁挺起了腰桿,驚愕地問道:“難道是吉友大師?如何來我城陽啊?!”

  帛尸梨蜜多羅本是西域龜茲國的太子,但在其父去世后,不肯繼位,將王座讓給了其弟,自己跑去出家做和尚了。

  當時有很多天竺僧翻越險峻崇山,抵達西域,傳播佛法其中還有不少經西域進入內地,比方說后來大名鼎鼎的鳩摩羅什和菩提達摩因此西域各國佛風漸盛。相比之下,中國還是以原始道教為尊,佛教的傳播范圍和強度都遠不可與之同日而語。

  龜茲國內尚有一位高僧,也屬王族,與帛尸梨蜜多羅同姓帛,曾經前往北天竺求過法,被龜茲王尊為國師,帛尸梨蜜多羅就拜其門下,精研佛學。后來這位高僧發愿,要前往中土,闡揚釋道,便以七十九歲的高齡,于永嘉四年來到洛陽,與公卿交游,名重一時。帛尸梨蜜多羅當時正好有事,沒能與老師同行,等一年多以后才匆匆追來,就此導致師徒二人此后的經歷南轅北轍,大不相同。

  因為很快就發生了“永嘉之亂”,洛陽城破,士庶死散逃亡。先來的高僧先行一步,潛藏草野,南至淮上,不期與石勒部將郭黑略結識,并因郭黑略之薦,而于葛陂跟從了石勒在這條時間線上,恰好是裴該逃出胡營的十日之后。

  這位高僧,便是大名鼎鼎的佛圖澄,深得石勒、石虎兩代信重,據說享年一百一十七歲……

  因此等到帛尸梨蜜多羅抵達洛陽的時候,早已遍尋不到老師的蹤跡了,旋因戰亂,他也趕緊閃人,一路東行,反復輾轉,最終抵達了建康,住于建初寺中。東晉群臣如王導、王敦、庾亮、卞、周等皆禮敬之,尊為“高座”而不名,桓彝也以“卓朗”為標題,為他寫贊。帛尸梨蜜多羅享年八十多歲,圓寂于建康高座寺。

  印度佛教從東漢時傳入中國,但真正開始興盛,還在東晉南北朝之時,佛圖澄在北,而帛尸梨蜜多羅在南,于此皆有大功焉。

  不過在這條時間線上,帛尸梨蜜多羅身在建康,聽說中原克復,天子還洛,便即辭別了王導、周等人,欲往洛陽一行。王導拉著他的手挽留,說:“今相識者多北歸,江左日荒,難道高座也要棄我等而去嗎?”

  帛尸梨蜜多羅跟佛圖澄不同,是沒學過中國話的,與人交往全得靠翻譯也就是此刻跪在蘇峻堂下那名士人他在明白了王導的話以后,就笑笑回復道:“信眾若水,而我是舟,如今君等不能阻水向北流,那么舟船自然也要順水而去了。洛陽終是天下之中,天子在焉,我一心弘揚佛法,豈可不往謁呢?”

  帛尸梨蜜多羅要奔洛陽去,其實最近便的道路是先溯江而上,到荊州再直向北行,但那就必然會經過王敦的轄地。在這個時間點上,王處仲尚且不識帛尸梨蜜多羅,還常說王導、周恐怕是受了那胡僧的蠱惑了,應當把那家伙逮起來在原本的歷史上,他要等前往建康,當面見到帛尸梨蜜多羅,這才“欣振奔,至一面盡虔”。所以帛尸梨蜜多羅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就不從王敦那兒過吧,北上徐方,再徐徐西行可也。

  然后這位高僧跟他的翻譯走著走著,迷失道路,就跑到姑幕來了。蘇峻麾下那些士卒多是鄉下土包子,平生未必見到過一個和尚,所以瞧著帛尸梨蜜多羅長相怪異,不似中國人士,不由分說,便把他押來跪見蘇峻。

  好在鐘聲是聽說過此人的他們鐘家也有人從洛陽圍城中逃出來,提起過有兩名西域高僧,一個叫佛圖澄,一個叫吉友(帛尸梨蜜多羅的中國名字),深得城中士庶禮敬當即向蘇峻介紹。蘇峻雖然不識帛尸梨蜜多羅之名,但他此前也多少接觸過一些釋教僧侶否則不會一眼就瞧出這是個和尚了聽了鐘聲所言,趕緊親下堂去,雙手將高僧攙扶起來,并且設宴款待。

  懇談幾句后,帛尸梨蜜多羅便問了:“我看將軍的神情恍惚,是否有什么憂慮啊?不知我可能以佛法為將軍開解么?”

  蘇峻瞥一眼旁邊兒的鐘聲,便即問道:“我聽說釋家講因果,世間確有此事么?”

  帛尸梨蜜多羅點頭道:“自然,世間萬物,皆有關聯,種善因而得善果,種惡因而得惡果。譬如農夫耕田,下種即可得麥得稻,拋荒則只能得稗草。是以奉勸將軍,諸善并作,諸惡勿涉,才能善保自身。”

  蘇峻又問:“我還聽說,釋家禁殺生,則殺生亦是惡么,將得惡果?”帛尸梨蜜多羅點頭。蘇峻乃追問道:“則我為國家將領,手典重兵,馳騁沙場,自然難免有所屠戮,難道命中注定,只能得惡果不成么?”

  帛尸梨蜜多羅笑一笑,說:“將軍不必擔憂。佛陀亦有金剛之相,以殛諸惡,則諸惡也是生靈,難道殺不得么?我釋家理論,是說不可因私欲而殺生……”說著話一指案上一口沒動的肉菜“此將軍專害生靈,以奉于我,我若食之,則是因私欲殺生也,故此不敢稍取。”

  其實這年月即便中土的和尚,也并不禁肉食,但講究只能吃“三凈肉”,也就是說沒有看見、聽說或懷疑因為自己而被殺的動物之肉。蘇峻若是自己正在吃肉,聽說帛尸梨蜜多羅來了,分他一塊,那帛尸梨蜜多羅可以吃;專門為帛尸梨蜜多羅設宴,因此而殺的牲畜(即便不是才宰殺的),那就不凈了,不可吃。

  隨即帛尸梨蜜多羅多更深一層解釋道:“將軍奉命征伐,是為了護國保民,則戰陣上有所殺害,不算造業,不得惡果。賊徒做惡,本當得惡果,若為將軍所殺,是將軍促成其果,與將軍無干。而若無辜百姓,平生不為惡事,本當得善果,若為將軍所殺,則是將軍壞其因果,其善果將轉為惡果,反噬將軍之身。”

  這番話正好戳中蘇峻的痛處。

  要知道他之所以謀害鄭林,主要原因并不是因為鄭林不明“華夷之辨”那你頂多抽對方一頓鞭子,鄭老頭兒沒有必死之道啊而是害怕鄭林去游說曹嶷歸晉,導致他蘇將軍難收東萊、城陽,更難報往日之仇。按照帛尸梨蜜多羅的說法,這是真真正正的因為私欲而擅殺了,豈可不得惡果?

  于是蘇峻就問了:“若已造惡因,難道必承惡果么?可有禳避之策?”

  帛尸梨蜜多羅多笑道:“人非圣賢,誰能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這是中土儒家的說法,而我釋家的理論,亦與此相通,只有多種善因,才能逐步地壓制惡因,導向善果。將軍既自知已造惡因,便當虔誠向佛,日夕禮拜,以滌除心中之惡若將軍有意時,我可多留數日,為將軍開講佛法。”

  這位高僧自以傳教為己任,得著機會就想在中土宣揚釋家教義,他不僅僅給蘇峻一個人演法,還請求蘇峻把將吏們全都召喚來,帛尸梨蜜多羅多坐于上首,口若懸河,一連講了三天的大課。

  然而很可惜的,成果卻遠低于預期。原因也很簡單,這年月的佛教對于中國來說,還屬于外來宗教,難免有些水土不服:你不能與儒學密切結合,就很難感召士人;不開“放下屠殺,立地成佛”,或者“但念彌陀,往生凈土”之類的方便法門,老百姓也未必就會感興趣。再加上帛尸梨蜜多羅多不會說中國話,得靠翻譯幫忙傳達,而這位翻譯又不是鳩摩羅什或者玄奘,日常對話沒問題,佛理翻譯就差了不是一星半點兒的……

  佛教理論中有很多專業詞匯、凝縮概念,是不容易在中文中找到合適的譯詞的,因此這位翻譯對于帛尸梨蜜多羅所講,本身就領會不到三成,等轉譯過來,估計連一成真諦都留不下啦。

  因而開講三日,第一天來的人最多,后兩天則陸續有避席的,甚至于歪在一邊兒打瞌睡的。至于鐘聲,硬扛了兩天,到第三天終于熬不住了,找借口根本就不肯出席。

  蘇峻游目四顧,發現不僅僅鐘聲沒來,就連其他將吏都只到了三成而已,且多數為自己的心腹若不是崇敬或者逢迎蘇將軍,誰肯再來聽講啊?而且貌似真還支楞著耳朵認真聽的,也就自己一個人……

  趁此機會,蘇峻乃靠近些詢問帛尸梨蜜多羅:“法師,佛陀如神仙,飄渺不可見。然我如今卻有一事,誠恐已得罪了上官,又不敢為自己辯解,只怕惡果旋踵而至……還請法師教我,應如何彌補才好啊?”

  帛尸梨蜜多羅笑笑,回答說:“數日來為將軍,我便察覺將軍心中有隱秘之事,不敢輕與人言,是以恍惚、憔悴。我亦不敢深問,但提醒將軍,世間事,因緣糾葛,如種埋土中,時機一到,必會發芽哪有什么可以長久保持的秘密呢?將軍若想避禍,須得誠心以事上官,不可稍有隱瞞。只有懺悔請罪,才可得上官寬恕,倘若隱瞞不報,一旦事泄,惡果百倍。將軍三思啊。”

  蘇峻聞言,若有所悟。于是他轉過頭來,便即親筆寫下一封長信,將自己殺害蘇林之事向裴該合盤托出,請罪求饒。然后派一名當日參與謀殺鄭林的親信率兵,護送帛尸梨蜜多羅離開姑幕,前往洛陽,并要他在把高僧送到都城以后,應繼續西行,去長安謁見大都督,奉上自己的書信。

  蘇峻還關照那名親信:“當日之事,汝等所聽聞及所施行,大都督若不問,便不必說,更不可泄露于他人知道。大都督若問起來,則不可有所隱瞞,理當誠實稟報……切勿為我辯解,反啟大都督之疑。”

我知道你的水平,想編瞎話也編不圓,還是實話實說為好。富品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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