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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萬櫓千帆

  裴該留在徐州的那些幕僚,比方說衛循、周鑄、媯、陸德等等,其中不少人的心理很不平衡。因為當日跟隨裴該北伐的將吏,自入長安后紛紛加官晉爵,低的也得六品,高的如甄隨、劉夜堂等,都已是四品將軍了;而自己這些人留鎮徐州,品位卻遲遲難以提升該做幕僚還是做幕僚,只不過主君從裴該轉成了卞而已。

  甚至有人忍不住想,我原本算是裴公的直臣,如今卻要在卞使君麾下聽用,那不是變成陪臣了嗎?這簡直是不升反降啊!

  卞在察覺到類似跡象后,便即寫信給裴該,提醒他注意此事。于是裴該逐一給故吏寫信,安撫其心,并且給每人都布置了任務,承諾只要任務圓滿完成,便可加官晉爵。

  比方說對于衛循,裴該對其寄予厚望的乃是“海商”和“海軍”兩項。實話說無論淮水及其支流的整治,還是鹽工、漁民的管理,都不算什么難題,換個人照樣能辦;唯獨“海商”、“海軍”之建,裴該在徐州時便曾多次與衛循懇談,將后世不少理念灌輸給了他,倘若換人,則還得從頭教起,那多麻煩啊。

  因而裴該許諾,只要你給我把海商管理好了,把海軍建設起來“即授伏波將軍之號!”

  有這根胡蘿卜吊在眼前,不怕衛因之不肯實心辦事啊。

  衛循辛苦數年,對于海商的管理已然頗見成效。中國的海貿,發軔于春秋戰國,成形于秦至漢魏,到唐宋時方始大興,就理論上來說,距離萬千帆,溝通南洋,還得有好幾百年的道路要走。這年月海貿尚不繁榮,主要是受制于航海和造船技術,說起造船,裴該幾乎一無所知,根本幫不上忙;但對于航海,他起碼可以改良和推廣指南針嘛。

  亂世之中,其實并沒有多少遠洋貿易的需求,但對于國內航運而言,倒是一大契機。因為陸路不但山高水長,而且盜匪縱橫、關卡林立,還不如走海上,數千里內既無盤查,海盜也很少,只要沿岸航行,則遭遇風浪導致船只傾覆的可能性又不高,安全系數和成本都是可以一定程度上加以保證的。

  因此在衛循的努力下,說動了不少江南土著經營海貿因為他本來就是會稽人主要來往于吳、會稽和東海之間。其中也偶爾有些膽大的船主,竟然直放遼東,去跟崔毖搭上了關系。海貿的收益直接造成兩個后果:一,徐方大富;二,江東土著同樣大富,對建康政權造成了強大的壓力……

  可以說,裴該交付的兩大使命,衛循在海商方面已經可以交出比較滿意的答卷來了,只是對于“海軍”之建,尚且摸不著頭緒,故而今日蘇峻猛然間問起來:“此船可以載兵嗎?”衛循就不禁一愣,隨即苦笑道:“似亦可也……”

  為什么不給準確的答復,而要含糊其辭呢?因為他做過相關努力,才知道這事兒并不如自己最初設想的那么簡單。

  要想建海軍,首先得要有軍艦,但是商船好說,游說各家出資建造,分散成本,并不為難;而軍艦的所有權歸屬官家,就必須得從府庫里掏錢來建造啦,卞怎么可能拿出那么多物資來,由著衛循去打水漂啊?海上本無警,則建船何用?

  即便是裴該的命令,卞望之量入為出,也不可能給衛循太多資助。況且若想成軍,肯定一兩條軍艦是不夠的,倘若十條、二十條,甚至更多,就怕徐州有財力造,還沒財力養呢。

  衛循曾經考慮過,若裴公有需要,便臨時征召海商的船只哪怕花點兒錢或者減點稅呢如此可免養船之費。但問題是有了船之后,還得有人,你總不好驅策商船水手上岸去與人搏殺吧?總得養一支可以海運的部隊吧,這錢又從哪兒來啊?編制誰給你啊?

  因此他才回復蘇峻:“似亦可也……”隨即解釋說:“海上風浪不息,船只顛簸搖晃,若不經訓練,則兵卒上舟便病,不能作戰……”

  蘇峻笑道:“此易事耳,海邊漁夫,皆慣乘船,豈有小船能坐,大船卻不能坐之理啊?”

  他說我打算用你的船運送幾百精兵,北航冀州,從側面打擊石勒,如此,才算是給邵續最有力的支持“衛從事且隨我前往計基城,歇息數日,待我自姑幕調兵過來。”

  蘇峻這也是臨時起意,因為瞧著海上那些商船之巨,大大出乎自己意料之外,覺得若用來運兵,應該能夠收到突出不意的奇效。城陽近海,東萊更是漁業繁榮,他麾下將兵中肯定有不少是漁民出身,會游泳,能坐船啊,那么嘗試著去打一下石勒,瞧瞧羯軍究竟有多能戰,對于自己日后的部署是大有好處的。

  主要是蘇峻一心剿滅曹嶷,平定全青,但他也明白,以廣固之險,不是一兩日便能建功的。那么在此之前,必須要保住厭次的邵續,以阻隔石勒兵馬;邵續若不在了,石勒隨時可能增援曹嶷,自己即便能勝,也必然多費一番手腳……

  于是不等衛因之或答應或拒絕,蘇峻一牽他的手,直接就把他帶計基城去了。數日之后,從姑幕調來了經過挑選、甄別的四百精兵,蘇峻領著這支隊伍直接就上了海船,揚帆而去。

  果然那些士卒多為漁民出身,并不怕海上風浪,行走船上如履平地。但問題是,出海才沒多久,蘇將軍自己就先吐了……

  這沒怎么坐過船的人,總會輕看船只的顛簸蘇峻本想我精骨強健,下盤甚穩,怕什么風浪啊?馬背上有多顛簸,我都不會輕易掉下來,這船板上可坐、可臥,又有何可懼啊?誰想船只搖晃和馬背顛簸完全是兩回事兒,根本無可類比……

  船隊繞過山東半島,然后在東萊郡的蓬萊縣靠岸暫歇。蘇峻這會兒都沒有人樣了,被士卒攙扶著,哆哆嗦嗦下了船,等到踏上平地,才終于精神一振。他跟衛循商量,說救援邵續也不急于一兩日,你容我先跟陸地上歇幾天成不?

  上岸暫歇的功夫,蘇峻便即按查地圖,研究登陸的地點。他原本計劃在篤馬河附近上岸,則羯軍若圍厭次,背后就露給自己了,但卻被衛循斷然否決。衛因之說了:“彼處泥沙沉積、礁石甚多,船行不易,更難攏岸……”

  從冀州的勃海郡,直到青州的北海郡,這年月的海岸線比起裴該穿越前的時代,要后縮不少,最遠處竟然超過了兩百里。原因是后世的這片陸地,乃是靠著黃河水攜帶泥沙而下,逐年堆積起來的,目前基本上還都沉在海平面以下。

  不過雖說如今黃河還沒有后世那么渾濁,每年帶入海中的泥沙量不大,終究對河口附近已經造成了一定的影響,海床相對要高,并且礁石密布。

  衛循手按地圖,開始給蘇峻普及航海知識,他說海船一般從會稽的永興、錢塘,或者吳郡的海鹽、婁縣,向北抵達東海的贛榆,其間兩千里之遙,同樣礁石密布,不易攏岸后世這一段的海岸線也會朝東面平推然后從贛榆到計基城附近,再繞過半島,在蓬萊,或者過鄉可以停靠;過鄉至后,就得再放千里,直至幽州了……

  不要以為海岸就在那邊兒,不會移動,所以船只任何地方都可停靠。衛循說了:“若無灣岸可避風浪處,海船只能止于洋面,再放下小舟攏岸。即我船上這些資財,以小舟運送,不知尚需幾日,況乎下兵?若岸上有敵,弓矢齊發,大船難救,必無幸理;若自岸上乘小舟而走,同樣耗費時日,若敵追來,恐怕難以盡退……”

  說白了,若無港口、碼頭做支撐,上下船都很繁難,真正是進退皆不易啊。

  這就是衛循最頭疼的地方了,他始終想不明白裴公為何要起意建造海軍,而不是普通的內河“舟師”呢?因為海上根本就沒有敵人嘛,海船只能用來運兵,但若無港口支撐,運兵易而下兵難,就必然無法遠征別家的領土。

  “且海上風浪難測,若舟船近岸下碇,等待卒伍消息,停泊一久,風浪陡起,難免傾覆之虞啊。”

  蘇峻忍不住就問了:“那為何前日舟船臨岸下碇,衛從事肯隨我前往計基城,一待數日啊?”你就不怕突然間起風起浪,把你的船隊給攪沉嘍?

  衛循心說那不是你硬把我給扯走的嘛……口中解釋道:“彼處有灣(也就是后來的膠州灣),風浪乃稀,故敢較長時間停留。”

  蘇峻搜索了半天地圖,冀州沿岸就找不到海灣即便有,以當時的地圖繪制水平來說,也肯定不會畫出來不禁皺眉。但他隨即想起一事來,就說:“我等乃可溯河而上,以援厭次。”

  衛循搖頭,說:“海船為能遠航,較之江船舷低而底沉,江河之上,多不可行。”其實也未必就開不進黃河里去,問題從前誰都沒走過啊,缺乏必要的勘測,哪敢冒險?一旦觸礁擱淺,那么大的船,再想拖回海上就很困難了。

  蘇峻最終只得望洋興嘆,打消了上陸去找石勒麻煩的念頭。船隊從蓬萊啟程數日后,小心翼翼地開到黃河以北,先勘測水文,再遣小舟攏岸,去通知邵續,然后在厭次兵馬的遮護下,花了整整兩天時間,才把那些物資全都運到岸上。

  邵續是派了侄子邵竺來接應的,蘇峻、衛循登岸,與之見了一面,但蘇峻絕口不提助兵之事反正我物資是運到了,也算盡了心意,希望你們邵家可以多守幾天吧。

  徐州物資的運抵,給邵續打了一針強心劑,他讓邵竺對來使表態:“必不使國家土地,一寸陷賊!”

  只是承諾歸承諾,戰局歸戰局,厭次終究兵少將寡,被石勒輕易就踏破了北部的十二座營壘,直薄城下。隨即段文鴦率部趕到,石勒這回不逃了,分兵與戰,段文鴦手挺丈六長的大槊,率先突陣,連斬羯軍三將、破四壘,血染征袍,才終于順利沖入城中,得與邵續會師。

  石勒不禁贊嘆道:“此子為何名叫文鴦?果然是因為傾慕故晉名將,才取此名的么?在我看來,其勇當不在文次騫之下啊!”

  于是重整兵馬,再圍厭次。邵續仗著徐州送來的物資,苦苦支撐,前后一個多月,石勒最終無奈而退。可是這一仗是在秋收前后打的,羯軍趁機把厭次周邊的作物搶割一空,給邵續造成了沉重的打擊。邵嗣祖無奈之下,只好厚著臉皮,再向徐州求取援助。

  在厭次拒敵的幾乎同時,數千里之外的關中,裴該開始了第一次“科舉考試”。

  當然啦,這年月尚無“科舉”之名,裴該也不打算“發明”若定其名,便實其事,仿佛向天下人宣告,這將是此后的正式制度,而非臨時舉措,難免會遭受強大的阻力。他只是含糊地表示,為了甄別薦舉,并使人盡其才,公車所送長安的士人都須先“試”而已。

  考試,包括面試和筆試,這倒不算什么新鮮事物,兩漢薦舉制大行的時候,州郡所舉者也都是要經過考試的,只不過不成制度,也無規章,主官或皇帝想怎么考就怎么考罷了。

  裴該搬用后世科舉制的套路,規定要分類出題,分科筆試,卓異者再由大司馬親自面試。題目共三組,一為經,二為制,三為策。

  “經試”就是考經書。這年月還沒有“四書”,但是已有“五經”(本為“六經”,然《樂經》已佚),一般士人起碼得通曉一經,才有出仕的資格舊制便是如此。于是命裴嶷等翻檢經書,擬定五題,基本上都是先填空,再解說,考你對經書是不是會背,是不是真懂。

  “制試”就是公文寫作。官吏日常要跟各類公文打交道,你若是連最基礎的格式都不明白,行文也不流暢,那還是繼續回家讀死書算了,無論我幕中之任,還是朝廷職司,你肯定都肩負不起來。

“策試”自然是寫論文了,要看你對于政務是不是有獨到的見解,是只會因循呢,還是能夠開創出獨特的局面來……富品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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