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濤承父祖之余緒,年未三旬便為族長,護守家業,本身自然不是一個膽怯、無謀之輩,而且他自詡能騎善射,頗欲于此亂世中闖蕩出一番事業來。此前之所以不肯出仕胡漢,原因有三:
一,天下紛亂,屠各驟起,究竟誰才可能笑到最后,此時無可預料,在瞧準了風向之前,他雅不愿輕易押寶。因為拖家帶口的,這全族千余人,加附庸、奴婢、佃戶接近萬數,全都依靠他生存,則自身若有蹉跌,就怕連累族人。倘若是孤家寡人一個,說不定他早就降了胡了,即便戰敗,生死也只及于己身——大丈夫難道還怕死嗎?
二,屠各顯貴占據平陽朝堂,雖然對于晉人也多籠絡,終究他薛氏家名不顯,瞧著是沒機會攀上高位的。你不瞧朝堂上一水姓劉的,偶有別姓,也多屠各、匈奴,即便六夷都得靠著姻親關系,才可能封侯拜將,況乎晉人?晉人而在平陽得列高品的,也就一個范隆吧?可人家是一代大儒啊,姓薛的誰能相比?
對了,還有一個王彰,曾為太尉——那是王彌之弟,割據一方的軍閥,除非自己拿下半個河東,有軍上萬,否則怎可能以王彰為榜樣呢?
三,河東郡內各家晉人世豪,多數都處在觀望狀態,膽敢扯旗抵御胡師的幾乎沒有,但雖多數俯首稱臣,也少有使家主或族內重要人物出仕胡漢的。那么他薛濤若敢輕易邁出這第一步,其他家族又會如何看待?若為眾矢之的,就算有平陽撐腰,他也沒信心繼續在河東立足啊。
當時象薛濤這般心理的大族之長,乃是常態,說不上基于什么夷夏之辯,僅僅是目胡漢為篡逆,怕晉軍還會卷土重來,所以不肯急上賊船,想再多觀望幾年再說。所以在原本歷史上,從胡漢、前趙直至后趙,真正為虎作倀的故晉士人并不多,有的也大抵為寒門出身——只有在原本體制下難以出頭的寒門,才會期冀換一個環境,起而一搏。要到后趙覆滅,慕容鮮卑等進入中原以后,因見北方久為戎夷之地,南方的東晉又不思振作,這些大族方才扭扭捏捏地打開大門,正式和外族合作。
可是這回劉粲直接以滅族為要挾,薛濤驚懼之下,就不得不低下他高貴的頭顱了。雖然事后細想,正當晉軍收復河南、關中,逼河而陣的時候,劉粲不大可能在河東郡內大肆揮舞屠刀——這不是自亂陣腳,引敵來攻么?即便想要殄滅他薛氏一族,也非易事。但正當刀架在脖子上的時候,薛濤又怎可能平心靜氣地仔細分析時局啊。
尤其劉粲“可憐先生嬌妻、幼子,都將死無葬身之地”那幾句話,真是把薛濤給嚇著了。其繼室本是裴氏庶女,年輕貌美,更加知書達禮,夫婦之間甚是恩愛;愛屋及烏,對于那個才剛降生不久的“薛強”,薛濤也是拱若珍寶。屠刀揮向自己或許不怕,但一想到可能妻兒會先自己遇難,可憐小小稚童連“阿爹”都還不會叫,便要橫死夭折,薛淘的骨頭當場就軟了……
由此被迫接受了討晉將軍、汾陰縣侯之封,還答應為劉粲寫書,召裴碩等人前來。不過在此之前,他先央告劉粲,說我跟殿下來至汾陰,還沒來得及通告家人,族內必然惶急,倘若因此而與官軍起了沖突,那我便百死莫贖了。劉粲倒是也很通情達理,讓他先寫信回家去報個平安——當然啦,書信內容,他是要先驗看過的。
亂世之中,人心狡詭,薛濤其實在書信中玩了花樣了,只是劉粲瞧不出來。他特意在書信邊角上點了兩點墨汁,一則表示確實是自己的親筆,而且不是被逼著作書的,二來通告家中,不可輕舉妄動。
他在書信中說,我很好,乃是皇太子親自前來相請,我受寵若驚,一時激動,沒跟家里告訴一聲就先跟著去啦,想必族人都很擔憂吧。如今我已受了朝廷討晉將軍、汾陰縣侯之封,要留在汾陰輔佐皇太子,家中之事,暫交舍弟薛寧打理。
眾人見信,又驚又恐,但反復查看,確實是薛濤的親筆,信上還點有暗記,這是偽造不了的。終究族長性命無虞,則我等只要嚴守莊院、塢堡,相信不至于會遭了胡人的屠刀吧?
唯有薛寧多了個心眼兒,堅決不許裴氏母子返回莊院,而要他們仍然留滯在薛強壁內。
他跑去悄悄地對裴氏說:
“阿兄書上記認,只是說明他性命暫時無憂,并不是他人強逼著寫下此書的。然而阿兄數月前才剛親往長安,謁見裴大司馬,本有附晉之意,為何突然間會受胡人名爵呢?必然是因情勢所迫,不得不為啊……
“據阿兄書中所言,前來莊前,劫其而去的,竟然是胡漢皇太子!則劉粲因何到河東來?愚弟忖度之,此必欲自汾陰涉渡,以擾關中,是恐我等為關中通傳消息,故此劫持阿兄,迫其受爵。今阿兄在彼等掌握之中,不得已而受其名爵,則若真降胡漢,必惡裴大司馬,若止偽降,胡人狡詐,焉知不會泄露行跡啊?為策萬全,阿嫂與侄兒還是仍留此壁為好。但愚弟在,必要護得阿嫂母子周全!”
其實薛寧暗中還有另外的盤算,他心說老哥這就算沾上胡塵啦,裴大司馬原本許了他高官厚祿,但染此污點,將來還可能有飛黃騰達的機會嗎?薛氏一族,亦或受其牽累。不如我暗中派人去河西送信,為家族謀算,這是“狡兔三窟”之計,為自己謀算,將來或許有機會取代老哥的族長之位也未可知啊……..
然而劉粲就在汾陰,按常理來推算,必然嚴密關防,想從這兒涉渡黃河,難度是相當大的。于是薛寧便即召來一名心腹猛士,命他快馬南下,在蒲坂附近渡河,直奔大荔而去。
打馬疾行,一天一夜就跑了一百多里地,終于抵達蒲坂渡口。可是渡旁本有胡軍守備,又不象汾陰渡似的,內應無數,已經被薛氏捅成篩子了。這名薛氏家丁在渡口附近徘徊了一整個白天,都找不到船只可以私下橫渡。無奈之下,只好趁著夜色,潛近河岸,打算鳧水過河。
可是他才欲解衣、脫鞋,忽聽一聲哨響,四周火光騰起,并有箭矢破風之聲隱約傳來。此人大驚,急忙一個猛子就扎到水里去了,隨即肩上就是一陣劇痛,已被羽箭射中。
兩隊胡兵分從南北方向兜抄過來,舉著火把朝河水中亂照,都說:“那廝已然被箭,游不動的,速取撓鉤搭上來,看看是誰家之人,竟然如此大膽。上官有令,拿獲奸細有賞,稟報上去,必要夷其三族!”
薛濤被迫為劉粲作書,召裴碩等人前來,“共襄大業”。與此同時,原本就已陳兵在澮水一帶的胡漢大軍也陸陸續續進抵汾陰,做好了隨時渡河的準備。
數日后,河東各晉人世豪按照薛濤書信中的要求,各自準備好糧秣、物資,乃至于數百上千的莊丁,紛紛向汾陰輸運。但是除了裴碩以外,其他族長都沒有親自來謁劉粲,而是找了種種借口,命家人子侄作為代表。
其實聞喜裴氏初亦不肯放裴碩前來,眾人都說:“劉粲召公往,必無好意,薛濤恐亦為他階下囚了……”裴碩擺手道:“他人還則罷了,既是劉粲親至,使薛濤做書相邀,我又豈能不親身前往啊?若惡了劉粲,滅門之禍就在眼前;若不從薛濤之言,恐怕裴、薛兩家也要起齟齬。此去若有危難,我一身當之;此去若被迫附胡,也止及我身可也,卿等都有大好前程,不可蒙此污名。”
等到裴碩抵達汾陰以南地區的時候,所見就不僅僅是數十座帳篷啦,而以劉粲的金頂大帳為中心,密密麻麻,連營數里,旌幟招展,殺氣彌空。裴碩報門而入,劉粲大喜,親自下座來拉著他的手,說:“此行有裴公相助,破晉必矣!”
裴碩的身份又與薛濤不同,一則裴氏天下高門,非薛氏可比,二來裴碩本人也是在晉朝做過一任郡守的,不象薛濤此前還是白身。因此劉粲認為,倘能說動裴碩出仕,千金馬骨,則河東各姓必將陸續投誠納款。
當即把準備好的制書硬塞給裴碩,任命他為侍中,封聞喜縣侯。裴碩辭以老邁,堅決不肯接受,劉粲好說歹說,雖然口氣比對待薛濤的時候要溫和得多,但最終還是光火了,瞠目喝道:“汝不肯受我名爵,難道有叛國逃晉之心么?須知我殺汝一老匹夫,有若宰雞屠狗一般!”
裴碩面色不變,只是拱手道:“老朽賤軀,豈敢有勞殿下,老朽自死可也。”說著話一躬身,朝著旁邊侍衛手執的長戟尖刃便直撞過去。
劉粲趕緊喝令將其扯住,隨即問道:“汝便不惜死,難道不怕我踏平汝莊,伐去裴柏,舉族上下,不論老弱婦孺,斬盡殺絕么?!”
裴碩被胡兵牢牢按住,不能動作,只好搖著腦袋,面無表情地回復道:“老朽本非裴氏之長,暫代其位,以護族人而已,向無威望。若族人中有愿出仕者,老朽絕不攔阻;若不肯仕,老朽也不強求。兒孫自有兒孫之命,生死禍福,唯其自招,老朽能護其一時,難道還能護其一世不成么?且我裴氏支脈甚多,散布各方,當年即司馬倫亦不能殺盡,殿下欲族我姓,恐怕不易啊。”
劉粲無奈,只得下令將裴碩暫且拘押起來。
隨即轉過頭去,對滿面羞慚的薛濤說:“聞喜頗遠,大軍西征在即,不便往攻。董亭卻近……”
薛濤大驚,急忙俯首道:“我薛氏無罪——那老匹夫忤逆殿下,須不是草民之過……”
劉粲笑道:“卿今已受朝廷名爵,如何還自稱‘草民’啊?我無他意,大軍既集,明日便要渡河,薛將軍既然族居于此,想必對于大河水文,頗為熟稔,乃欲以將軍為向導,相助我軍得渡。”
薛濤推卻道:“殿下錯看草……末將了,末將雖然居此,唯知守護鄉梓,實在不通水文啊。”
劉粲道:“然則貴族中何人常渡河而往關中?可召其來,與將軍同行。”
薛濤辯解道:“關中乃是敵國,末將族中,哪有人敢冒犯禁令,渡河前往呢?殿下……”
劉粲猛然暴喝一聲,瞠目言道:“休得狡辯,孤不信汝與關中晉人,從無茍且!汝薛氏不過故蜀孑遺,遷來河東,又非世宦顯姓,若與晉人不通款曲,裴該《姓氏志》中何得有汝家之名?!”
薛濤聞言大驚,真是有苦說不出口啊,只能連連磕頭,哀告求饒。
劉粲抬起左手來,按在薛濤肩膀上,語氣略微和緩了一些,說:“薛將軍,貴家本從昭烈皇帝,為漢之純臣,今我紹繼漢統,重光炎劉,早該獎掖舊臣,一時疏忽,未能及早授官于將軍,將軍其怨我乎?”
薛濤連聲道:“末將不敢……”
劉粲道:“或將軍有怨于我,此前乃與晉人所有款曲,不管是與不是,往事已矣,我皆不罪。將軍自當賡續先祖之德,仍輔皇漢,成就功業,待孤掃平晉虜,自有高位以酬將軍。今請將軍為我先行,導我大軍涉渡大河,破晉壘,逐晉寇。若能順利抵達河西,將軍為此征之首功!若不能時……”
當即冷笑一聲:“想必將軍自也無顏還見于孤了吧?放心,將軍的寡妻遺孤,我自會接至平陽,善加看撫的。”他還特意加重了“看撫”二字。
薛濤萬般無奈——最關鍵骨頭既然已經軟過了,那就再不容易硬起來啦——只得接受劉粲之命,為他去誆開河西晉人的渡口守堡。
于是劉粲召集眾將,高聲道:“明日四更造飯,五更聚齊,平旦時便要渡河。薛將軍乘舟先發,待取晉壘,萬舸爭渡,直薄夏陽!夏陽若下,進取郃陽,分道踐踏晉土,摧其壁壘,擄其農人,即不能一舉而定關中,也要讓裴該窮于應付。我若能在河西穩固軍勢,無須三載,必能滅晉……關中軍勢!”
(第七卷“萬殊同野馬”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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