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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對峙

  陶侃北御劉虎,乃使后軍佐劉夜堂留守大荔,劉夜堂在郃陽、夏陽二城各置半營,以護守渡口——郃陽是右副督董彪,夏陽是左副督周晉。

  去歲胡漢境內大蝗,劉粲不敢妄動,被迫蟄伏著舔舐傷口,據報今歲很可能是個平年,那么在搜集了一定的糧秣、物資之后,他很可能在秋冬之際渡河來攻,對此,周晉自然是有所認知的——而且陶侃事先也打過招呼了啊。只是就總體實力而言,如今關中之比胡漢,不足其半,就軍力而言,卻超過了胡漢的六成(都暫不考慮徐方),則劉粲必不肯分軍于河上各段齊渡,即便分軍,主力亦當甚為分明,唯一路是正,余皆騷擾罷了。那么,他究竟會從哪兒來呢?

  周晉就這個問題,自己也悶著頭仔細琢磨過,最終得出的結論:自己這兒最為兇險!

  劉粲若自蒲坂涉渡,必然直面劉夜堂的留守主力,除非能以雷霆萬鈞之勢一舉踏平大荔,否則若等長安等處的援軍到來,必致鎩羽而歸。那么劉粲有能力在短時間內攻克大荔嗎?在周晉想來,劉曜尚且不成,況乎劉粲?

  終究他在河南是跟劉粲見過仗的——雖說當時劉粲主要對陣的是兗、豫的祖軍——隱約覺得此獠用兵之能,比起劉曜來還要略略遜色一籌。年紀輕嘛,過于操切了,兵行時欠缺圓融之態。

  而若劉粲從郃陽涉渡,就會面對來自北、中、南三個方向的晉軍夾擊,實在也非上策。

  所以最大的可能性,劉粲會從夏陽西渡,妄圖先切斷夏陽與馮翊腹心之地的聯絡,再攻夏陽,以圖在河西立穩腳跟。

  可惜猜測終究是猜測,不可能完全依照猜測來決定軍事部署。倘若認定了夏陽,劉夜堂將主力來合,劉粲卻最終自他處涉渡,不正好批亢搗虛,直入晉土嗎?則大荔乃至馮翊一郡皆危矣!同時周晉也不可能把麾下兩千多人全都屯去渡口附近,一則軍士無城可依,卻長期駐在野外,士氣會受到影響,物資轉運、屯積也不方便,二則若正在與胡軍激戰之際,卻被敵方一支偏師偷襲了夏陽,那時候就欲哭無淚了。

  故此周晉還是屯駐在夏陽城中,同時嚴密地關注著渡口的情狀。倘有胡軍來渡,渡口塢堡燃起烽火,周晉及時點兵出城,十里路程,瞬息即至,完全來得及把胡軍給堵在渡口陣地上。再者說了,河東還有包括薛家在內的不少內應在,更應該提前把消息傳遞到夏陽來吧。

  終究胡軍大規模調動,是很難瞞得住人的,在周晉想來,倘若薛濤不能預先探得訊息,在劉粲封鎖渡口前把信送出來,那就只有一種可能性——此獠假意歸順,其實附胡久矣!

  他當然不可能想到,劉粲竟敢率少量部曲精銳先至汾陰,封鎖渡口,同時親自跑去挾持了薛濤;他更不可能想到,薛濤被逼無奈之下,竟率敢死士先渡,急襲渡口塢堡……

  所以等周晉得報,渡口有烽火燃起,急匆匆率兵來救的時候,才剛走半道兒上,迎面就撞見了敗兵,稟報說胡勢甚大,無數舟船穿波逐浪,一時俱西……周晉心急如焚,親率部曲百余騎馳向渡口,而等他到的時候,河岸上已經烏壓壓的全都是胡軍旗幟了。

  此時最北面的堡壘尚且未陷,不足百人的守兵遭到近千胡軍圍攻,尤其南面塢堡中還有胡軍引弓射來,從側面對守兵造成強大的心理壓力,亦已岌岌可危。周晉撥馬擰槍,率部直沖過去——平原之上,騎兵稱雄,而胡兵才剛登岸,多數還沒有馬匹,竟被周晉一輪急沖,手殺二將,當即驅散。

  跟著薛寧登岸的第一批胡軍勇健,真正千里挑一,不僅僅個人斗戰技能強悍,而且多能乘舟,故此才上岸便能挺械趕殺渡口晉兵——這一撥,都已經死得七七八八了。第二批登岸的也是精銳,有數千人,但大多數并不習慣河上風浪,下船的時候腿腳都是軟的,甚至有些在船上就已經吐得苦膽都快破了,戰斗力跌到了谷底,因此才能被周晉急沖而散。

  然而只剩下了一座堡壘,即便周晉帶來這百余騎兵都不容易全塞進去,幾乎無所憑依。他再抬頭一瞧,河面上仍有無數舟船乘風破浪而來,且有不少逆向而行的很明顯是空船,欲往東岸去再接胡軍。周晉心說完蛋,此非佯攻,也非騷擾,果然我夏陽乃是胡軍主攻方向!瞧這架勢,打算從夏陽涉渡的可能不下三四萬人,即便渡口堡壘不失,再加我帶出城的兩千人,也根本無力遏阻——頂多就是多扛幾天,以期援軍盡早抵達罷了。

  而如今堡壘多失,止余一座,我后面的步卒卻還沒能趕到,胡軍倒是不停歇地還在陸續登岸,再無勝理……即便我繼續呆在這兒,也于事無補啊!

  他心中猛然一動,當即扭過頭去,將目光投向不遠處的第三座堡壘。只見堡上一將,無盔而頭戴小冠,身披軟甲,渾身是血,手里還提著血淋淋的長刀——不是薛濤又是哪個?!

  想當年薛濤秘密渡來馮翊,經過陶侃的介紹,南下長安去謁裴該,周晉也曾經跟他見過一面。當下二人四目相交,薛濤不禁苦笑,急忙倒提長刀,朝著周晉略略一揖;周晉勃然大怒,當即按下長矛,抽出弓來,搭上一支重箭,瞄準了薛濤就是狠狠一箭射去。薛濤急忙將身一側,以反手刀相格,將來箭斬作兩段,隨即抱頭下堡去了。

  周晉咬牙切齒地關照部曲:“記清此人相貌,異日陣前,有能取其首級的,我親自上報大都督,加勛十轉!”隨即救出堡中殘兵——有幾個重傷難行的,也只得黯然放棄——率部緩緩而退。

  胡軍才登岸,尚未整列,組織不完,眼見最后一堡也可奪下,紛紛操刀沖入,卻不敢貿然去追周晉。

  周晉之用兵,受劉夜堂影響很深,臨陣雖勇,調度卻極謹慎。倘若是甄隨在此,估計二話不說,先把岸上胡軍殺個對穿,然后召喚步卒前來,反復騷擾,不使彼等順利列陣,以延緩大軍登岸的時間。周晉可沒這種膽量,更缺乏亂戰的指揮力,只能勒束兵馬,暫退夏陽。

  其實雖然襲得六堡,初登岸的胡軍勇氣一泄,正是最虛弱的時候。要知道劉粲為了急渡黃河,殺晉人一個措手不及,渡河的準備做得并不夠充分,船只缺乏統一號令,再為風浪所激,時常亂作一團,甚至好幾條船撞在一處,竟致傾覆,船中胡兵泰半沉底——數日后,于郃陽乃至蒲津渡口,就能見到不少的浮尸。

  故此若周晉不顧傷亡,揮師猛攻,是大有機會將這才登岸的數千胡軍殺敗的。當然啦,他很難遏阻后續胡軍來渡,并且其后是不是再有兵力守備夏陽,也要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

  且說周晉退歸夏陽,當即就城中點集青壯,上城護守——至于城守器械、物資,倒是早就齊備了。可是一等就是一整天,也不見胡軍臨城……因為這次劉粲發屠各、匈奴主力前來,并挾裹了不少的氐羌乃至晉人,總兵力達到七萬余,不可能一日間都能得渡。而且為了重整隊列,再讓暈船的士卒好好休歇,又耽擱了他不少時間。

  這或許是劉粲涉渡前所沒有想到的吧……也或許他想到了,但無可奈何,若求急渡,就必須要冒這種風險啦。

  陶侃原計劃率軍前往郃陽,再增添夏陽之守,但他才走到半道兒上,就聽說了劉粲西渡的消息,不禁捻須嘆道:“本以彼來遲,不想來急……”匆匆率部進入郃陽城,與董彪會師。董彪所部兩千余人乃是生力,當即出城北上,去探夏陽渡的消息,并嘗試與胡軍交戰。

  郃陽距離夏陽也不甚遠,六七十里地,軍行翌日,就遭遇到了胡軍南下的前鋒。董彪見敵不甚多,當即邀戰,誰想對方卻扎營不動,只以弓箭阻遏晉軍。董彪登高一望,只見后面陸陸續續還有大股胡軍開來,不敢孟浪,緩緩后退。

  他一退,胡軍便啟程來追,他一停,胡軍也止。董彪后退十里后不動了,假意邀戰,其實深溝高壘,作守備之勢。很快,陶侃率部也來相合,而對面的胡軍旌旗也越來越多,雙方各自連營數里,遙相對峙。

  馮翊郡南方直接渭水河谷,基本為平原地形,北方則地勢略高,抑且溝壑縱橫,大軍難行。兩者之間,仿佛有一把鋒利的錐子,沿著黃河西岸,從平原直插向山地,夏陽位于錐子的中部,而如今晉、胡兩軍對峙之處,則在錐柄。也就是說,董彪至此而不退,陶侃亦于此處扎營,右河左山,就是要封堵胡軍深入南部平原的通路。

  陶侃所部后軍六營,半營在夏陽、半營守郃陽,還有一營留守大荔,加上尚有不少士卒還在長安附近整訓,并未歸隊,此刻手下不過一萬余眾而已。根據探馬來報,胡軍渡來的總數,起碼超過己方三倍,則若放敵進入平原開闊地帶,眾寡懸殊,恐怕難敵啊。還不如利用地形狹窄,劉粲難以排布大軍的機會,先死死堵住,再向長安求援。

  且說劉粲登岸后,急整部眾,然后才遣其弟大將軍劉驥率冠威將軍卜抽、武牙將軍李景年等三軍萬余眾北取夏陽,自率主力六萬,洶涌南下,正好就被陶侃給當面堵住。這倒也在意料之中,劉粲下令道:“晉人急來,使我不得下平,倘若遷延日久,逮裴該率大軍來合,破之不易。要在裴該來前,先摧破當面之敵,然后便可踐躪關中!”

  遂問左右:“誰敢先發?”

  左車騎將軍喬泰出列請令,說:“今地勢雖狹,終是平原,南人多步,而我多騎,雜沓沖之,焉有不勝之理啊?末將愿往!”

  旁邊安西將軍劉雅和蕩晉將軍呼延實都是跟裴軍見過仗的,好心奉勸道:“陶侃為晉之名將,所部亦甚精勇,隊列既整,騎恐無用——將軍慎勿大意啊。”

  騎兵戰斗力普遍比步兵為高,但這是建立在機動性基礎上的——除非具裝甲騎——如今地形狹窄,東西不過六七里地,基本上戰馬一加速,就能從這頭瞬間沖到那頭,南軍步陣可以封得嚴嚴實實的,實在不是那么容易打啊。

  喬泰撇嘴道:“卿等何必長敵軍志氣?陶侃我所素知也,江南蠻夷,慣于山林沼澤間為戰,今在平原,措置難當,必有疏忽之處,可以乘之。況且地形雖狹,晉寇也寡,塞道而陣,陣必不厚,稍加調動,即可覷其薄弱處施以雷霆一擊!”

  他所言倒是也有道理,劉粲不禁點頭,于是下令各軍嚴守營壘,好生歇息,明日一早,便由喬泰率軍先與晉人交鋒。吩咐既畢,便命散帳,然后劉粲領著參軍王琰、田崧等人,策馬登上西側的山嶺,來看地勢。

  王琰指著西南方向對喬泰說:“此處丘陵亦不甚高,且頂部平坦,并非無可逾度。可命一支精兵隱秘從此蜿蜒指向西南,入平以騷擾敵后……”

  劉粲點點頭,說:“似亦可行……當先命哨探勘測通路。”突然間一回頭,只見東北方向丘陵之后,隱約露出一角屋檐來,不禁疑惑地問道:“這山上也有人家么?”

  田崧本是晉人,當即手搭涼篷遙遙一望,揣測道:“得非太史公之墓祠否?”

  劉粲聞言,雙睛一亮:“原來司馬遷葬在此處么?”

  田崧說是——“太史公正是夏陽人氏,死后埋骨鄉梓。臣之所以知道,乃因為永嘉……不,河瑞二年,晉主詔命為太史公建祠……”

  ——他所說的“河瑞二年”,就是劉淵死的那一年,七月劉聰繼位,改元光興,在晉則是懷帝永嘉四年。

  劉粲不禁笑道:“司馬熾困窮于洛陽之時,竟然還有閑心為史遷造祠。”一帶馬韁,說走,咱們瞧瞧去,究竟是不是司馬遷的祠堂——倘若確實是,敬他是一代文宗,治史大家,我理應去上柱香,祭奠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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