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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河內之戰

  李矩站立在溫縣城頭,手扶城堞,俯瞰城下平野,只見敵營東西延綿達數里之遙,且不時有胡騎在城前往來,馳騁縱橫……

  他不禁狠狠地朝城堞上拍了一記,恨聲道:“中賊之計也!”

  副將魏該時在其側,聞言不禁詫異:“李將軍所言是何意啊?小侄不解。”其實魏該比李世回小不了幾歲,但他從叔魏浚與李矩平輩論交,故此亦常執以子侄之禮。

  李矩伸手朝城下一指,對魏該說:“我等在洛陽時,本以為桃豹駐軍于汲,是為保障河上,且有騷擾我兗、豫,牽絆祖公,使不能東援裴大司馬之意。是故祖公遣我等北渡,攻擊趙固,反制桃豹。然而桃豹得趙固之信,不及請示襄國,便率全軍,旦夕間來至河內,可見羯奴之意,原本就在河內,而不在兗、豫啊……”

  李矩、魏該奉命出師,在河上各地方塢堡的策應下,很順利地便渡過孟津,拿下了河陽與溫兩縣,前鋒直指郡治野王。野王城下一戰,晉師七千,大破趙固所部萬余人,趙固被迫縮進野王城內,深溝高壘,再不敢出來了。

  李、魏二將見野王城防守牢固,不宜強攻,于是一方面遣使向洛陽報捷,一方面揮師東進,攻取了州縣。

  野王在河內正中,西有沁水和軹縣,東有山陽和州、懷等縣。晉軍之所以不西向而直接東向,主要目的,就是封堵桃豹可能派發過來的援軍。

  因為河內郡北倚太行,南憑大河,西有王屋,唯有東面一馬平川,與汲郡相接。則西面的河東郡,因為劉粲舉傾國之兵侵入關中,留守兵馬不多,加之道險難行,倉促間必定難以來援趙固,乃可暫且不理。而東方二百里外就是汲郡郡治汲縣,桃豹所部在彼,不下萬眾,倘若倍道疾行,三五日即能進入河內,實在不可不防啊。

  不過就理論上來說,不管趙固許下多大的好處,桃豹也是不可能在短期內派發援軍的。因為他守土有責,倘若全師別出,必須要先遣快馬前赴襄國,去向石勒請示。而若僅僅派發數千人來援,李矩認為只需拿下州縣,鞏固防御,便可遏阻之,使不能接近野王。

  所以時間挺富裕,加上此前的戰事一帆風順,李、魏二將就有些輕忽起來了,才下州縣,便即招募勇壯,充實部伍。可誰想到瞬間擴充近兩倍的軍隊還來不及整編,桃豹竟然親率主力離開汲縣,一路疾馳,殺到了州縣城下。李矩倉促應戰,新附之卒卻臨陣退縮,導致挫敗,被迫放棄了州縣,一路東撤。隨即趙固得信,打開野王城門殺出,與桃豹合兵一處,再次摧破晉師,這才把李矩、魏該一路給頂回了溫縣來。

  魏該還疑惑呢,桃豹怎么來得那么快啊?李矩這才提醒他:咱們中計了!石勒遣桃豹南來,主要目的就是河內,而非兗、豫,所以他一得著趙固的求救信說不定僅僅得報我軍北渡便即率軍離開汲縣,洶涌西來……

  唯如此,他才能軍行如此之速,殺了咱們一個促不及防。

  魏該點頭道:“李將軍所言甚是……然而,大計早定,我若在河內遇挫,則祖公必發后援。旬月之間,洛陽整編部伍,亦可出至二三萬眾,又豈俱桃豹、趙固啊?”

  李矩輕輕嘆了口氣,說:“原本不必祖公親勞戎事……我本欲假卿之力,當面挫敗趙固,河內十縣,謀奪其半,比及羯賊西援,大局早定……”

  隨即耐心地向魏該解釋,說:“候祖公北渡,拖延時日既久,則桃豹必向襄國請援。倘若羯酋親來,或命上黨安逾太行而南,則河內方寸之地,或將滿塞我與胡、羯不下十萬之眾!四望平野,而我軍唯得兩縣,背倚大河,胡、羯、趙固則尚有多城可據,形勢于我為不利。乃欲于此破敵,必然更添兵馬,司、兗、豫三州,駐軍都將陸續北調,則此一戰,或可動搖天下大勢……”

  魏該聞言,不憂反喜,摩拳擦掌道:“此正小侄之愿也!”誰不希望參與能夠搖撼整個天下戰略態勢的大決戰,并在其中一顯身手呢?

  李矩搖頭苦笑道:“卿之所慮,未免太淺。”伸手朝西面一指:“當此之時,劉粲二十萬眾已入關中,若其喪敗,舉國之氣盡喪,五年之內,不但無能威脅洛陽、長安,反易為我軍突入河東,直搗其腹心之地。而若胡勝,裴大司馬敗績,最好不過退保長安,而將渭水之北土地盡數放棄,則西方局勢,又將回歸于裴大司馬入雍之前,索、麴當政之時也。

  “此亦搖撼天下之大戰,數月之間,實可一而不可再。倘若祖公不至河內,則即便關中喪敗,國家猶可保障河南土地;而若祖公將大軍北渡,一旦關中戰敗,必然挫損士氣,且若劉粲遣師再經河東來援,誠恐此戰為難啊。我若在河內戰敗,東西兩路,幾乎同時失利,即原本據河而守之勢,恐亦難保了……”

  魏該皺眉問道:“然而在李將軍看來,裴大司馬于關中,勝算有幾成啊?”

  李矩答道:“難,難……裴大司馬倉促往定秦州,遂使劉粲急渡大河,胡勢二十萬眾,關中兵最多不過六七萬,渭水南北又多平野,以某看來,實在少有勝算。”

  魏該質疑道:“此前劉曜亦將大軍直逼大荔,而為裴大司馬拒之城下,進而摧破之……”你是不是太小看關中兵馬的戰斗力了?

  李矩答道:“此一時,彼一時。此前裴大司馬為索、麴所逼,不肯屈膝,乃自請北守大荔,是已懷死志,人既不畏死,即軍百萬,也難遽挫其志。而今大司馬留臺關中,雄霸一方,養尊處優,尚能如先前一般不畏死乎?”

  李矩門第不顯,出身不高,是從縣中小吏起家的,幾十年間,他看遍了那些高門子弟在面對胡寇的時候,往往怯懦、慌亂,這才導致社稷傾頹,國家殘破,不但黃河以北俱為胡、羯所有,即便河南郡縣也多處淪陷他實在是對豪門世家鼓不起太足的信心來。

  誠然,既然祖公對裴大司馬每多褒揚,而且當初兩軍還在河南并肩奮戰過,李矩承認裴該與其他紈绔不同。但問題時移事易,人更是會隨著身份的轉變而改變的呀,誰知道裴該登上青云之后,會不會暴露出世家子弟慣常的弱點來呢?你瞧,他一留臺關中,便即大命官吏,搞了很多莫名其妙的新政,甚至于還浪費寶貴的時間和物力,去編什么《姓氏志》,到處散發……換了是我,或者祖公那種出身較低的官吏,誰會沒事兒搞這些面子工程啊!

  “抑且曩昔之時,祖公與我等在洛陽,修固河防,即便裴大司馬挫敗于大荔,也可經渭而退至河南。而今若彼方與胡激斗,我卻大兵以臨河內,雙方俱不能相援,誠恐關中士卒之守心,將因此而慌亂……”

  說白了,你別把劉粲和石勒當成一家,他們其實是兩股勢力,可以各自投入一場大決戰之中,而不會相互干擾。然而咱們跟裴大司馬是一家啊,一國同時進行兩場大決戰,勢必會相互牽制,一方受挫,另一方也難保安光在士兵的心理上,就必然會受到影響!

  魏該沉吟少頃,就說:“如此,我可固守溫縣、河陽,遣使暫止祖公派發援軍……”

  李矩點頭道:“我正有此意,是以才與卿備悉解說,免卿求戰心切。我等乃可共署,剖析戰局,暫止祖公……”

  說到這里,卻又略略一蹙雙眉:“然而,祖公太過信賴裴大司馬了,此前便言,關中軍破劉粲必也。則若祖公不納我等忠言,又如何處啊?”

  魏該輕輕一笑,說:“李將軍未免思慮過多。祖公識見,本非我等可比,即使申令有所訛誤,我等亦當凜遵。最不濟退還河南,再守洛陽倘若昔時執政者非東海王、王夷甫,而是祖公,且將兵者有我等在,洛陽又豈能失陷哪?今日之勢,較之曩昔大好,君又何必猶疑過甚呢?”

  想當年司馬越和王衍直接拉著主力部隊跑項縣去了,洛陽城守備很空虛,加上石勒、王彌等軍還在河南地區逡巡,待到苦縣摧破王師,四面合圍,首都當然守不住,天子亦因此而蒙塵……現在河南、兗、豫,說不上有多穩固,起碼沒有大股胡軍在吧?咱們有那么大的縱深,大不了再打一次洛陽防守戰,我就不信守他不住!

  李矩聞得此言,這才暫舒愁眉,說:“卿言是也,我等但獻忠悃、盡人事,天命如何,自非所可逆睹。”一扯魏該的袖子,說走,咱們下城給祖公寫信去。

  祖逖在洛陽,接到李矩、魏該的書信之時,關中也有消息傳來,說裴該已然破圍,離開了陽,正在率兵南下,去救援遭到胡軍威脅的大荔和蒲津。

  祖逖就此笑道:“胡寇大發軍,糧秣必定不足,實利速戰,而劉粲反逡巡于陽,復欲掩襲大荔,舉止失措,焉能不敗啊?且彼既謀蒲津,則心生退意可知也。”

  他對裴該的信心自然比李矩等人要充足得多,雖然也不是完全放心,毫無掛慮。在祖逖想來,裴該徐州軍的戰斗力我是見過的,雖然各營將校能力多有所不足,用兵技巧尚嫌稚嫩,好在還有陶侃和郭默坐鎮呢,而若僅論戰兵的素質和組織力,或許我昔日的兗州兵都尚有不及。這樣的軍隊,直面胡軍,必能以一敵二,況且還是內線作戰,有堅城可為依憑,大敗的可能性非常之小。

  當然啦,從來戰無必勝之勢,具體運作起來,會出什么妖蛾子,那是誰都預想不到的希望關中不要因為擴軍過速,導致戰斗力下降太多。但在祖逖的分析中,裴該即便戰敗,主力應該不至于遭受太大損失,尤其他收復了秦州,有大群的氐、羌雜胡可以雇傭,只要不生怯意,也別因敗失措,則退守長安,當不為難。

  而劉粲即便占據了渭水以北的土地,按照裴該此前信中所言規劃,堅壁清野,胡軍主力也不可能長時間滯留在河西,進而猛攻長安城再加上我還派了郭誦去騷擾河東呢。就整體戰略態勢而言,不至于會因此產生連鎖反應,導致河南也徹底崩盤。

  因而在看了李矩、魏該二人的書信后,祖逖就笑:“李世回思慮未免過多……”

  他對朝中公卿和麾下將領的解釋是:“倘若關中戰勝,我固當大發軍以向河內,則胡虛疲,更破羯眾,天下大勢,可半底定。到時驅胡于平陽,逐羯于河北,使彼等難以東西呼應,朝廷可徐徐侵削之,逐一殄滅。

  “而若天意不從人愿,關中戰敗,則胡勢必熾,我亦當急攻河內,以牽制胡、羯,使不能急臨黃河!河內之戰,籌劃已久,不可不行,且恐胡、羯大發軍來,我須親專戎行。”

  荀組時已進位太傅,就問祖逖:“驃騎若將大軍出,則洛陽空虛,恐再有不忍言之事……”想當年東海王司馬越不就是領著大軍離京,才導致洛陽失陷的嗎?祖士稚你可不要重蹈覆轍啊!

  祖逖笑道:“太傅勿慮,國家今日之力,自與曩昔不同。且即昔日,若東海王不死于項,大軍尚存,即便盤桓于外,洛陽亦未必失陷。”說著話還特意捏著拳頭舉了舉胳膊:“且吾身體甚健,豈能旦夕便死?即便死,亦不肯將兵馬交于王夷甫輩也。”

  荀組心道這可說不準,你年歲比司馬越還大哪,而且司馬越當初領兵離開洛陽的時候,看著也沒病沒災啊,誰能想到莫名其妙的就死在項城了……

  正在考慮要怎么委婉地表達這一層意思,就聽祖逖又說:“我已召兗、豫守軍,陸續來援,護守洛陽,公等不必過憂。”

司徒梁芬時亦在座,就提出建議:“前王處仲自請以周士達為前鋒,沿江而上,攻伐巴氐,朝廷尚未許也。我聞王處仲在江上有十萬精兵,何不命其遣一軍北上勤王呢?”富品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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